第100章 日暮滄波起(30)

第100章 日暮滄波起(30)

王皇后跪在那裡,抿著唇,眼神倔強。

皇帝這許多年來,性子斂收不少,若換作從前,他早龍顏大怒了。皇帝停下步來,專註看著她。

他忽地蹲下,一把狠捏了王皇後下巴,這眼神,直似要將人煙灰吞盡:「朕可以扶你為後,同樣的,朕也可以隨手廢了你!你將朕逼急了,討不了半點好處。」

皇帝向來是不屑於威脅的,他撂這話,本意也不是威脅。他說了,便真要去做——

皇帝回身招了招手,從侍隨即來謁,皇帝道:「擬詔,皇后無德,朕欲廢之。」

久跟了皇帝的從侍甫聽這話,也是一驚,稍愣之後,便伏首應:「諾。」

皇后的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廢后……那是大辱啊。漢室開國多少載,所廢皇后寥寥幾數,景帝朝薄后,武帝朝陳后,其餘生哀傷,生時寥落,死後塵一坯,更是寥落。

「妾惶恐……」王皇后肩胛顫抖,伏首,正在拚命壓抑內心的恐懼。她抬頭,黑色的瞳仁里閃過一絲慌亂:「陛下,妾,妾不願……搬離椒房。」

皇后貴居椒房,若因旨而遷出椒房,非但皇后本身,其家族都要因此而蒙羞。

那麼,王皇后的意思便再明白不過了。

皇帝順勢道:「你知道該怎麼辦。」

皇后泣道:「臣妾……臣妾也是無法兒啊……臣妾這等歹毒心腸,竟要陛下的公主去死……」她抹淚,真是悲從中來:「敬武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沒有辦法呀!這些日子來,臣妾每日悵惘哀傷,於椒房中惴惴不安,……也是咬碎了牙,下定了決心,這才……這才泯滅了良知,對敬武下了毒手。」

說及此,王皇后泣不成聲。

皇帝太懂宮中的套路,若沒后話,她敢這麼說嗎?他便沒吭聲。誰料這皇后竟半點料不準君心,只顧在那兒抽噎,卻不再緊著往下說了。

皇帝皺眉,明顯的不耐煩:「沒了?朕只瞧出了你待敬武的壞心,並未瞧出你有何為自己開脫的理由。朕無耐心聽你的贅言。」

說完,皇帝甩袖便走。

這下王皇后可真急了,她久不受恩寵,與皇帝獨處的時間太少,對皇帝的性子,只摸了個半透,此時心中已暗暗生悔,自己前話太多,拐彎抹角的,害陛下不願再留聽了。

她便跪爬至皇帝跟前,痛哭道:「臣妾心狠,罪己當誅!但……但臣妾赤誠之心,全為陛下呀!妾、妾不能留敬武,全概敬武一人之身份,辱沒了陛下半生的名譽!妾為漢室皇后,不願眼睜睜瞧著陛下因這身世不明的『女兒』蒙羞,我漢室江山竟因霍皇后當年的辱身之舉百世蒙辱啊!」

皇帝一雙烏沉的眸子竟似要瞪出了血:「敬武自幼養在民間,朕於她,近無半點庇護之恩,是朕虧欠她。她性子古怪,有幾分的頑劣有幾分的格格不入,那都是朕的緣故。外人眼中,這位公主,的確可輕可賤,朕不愛重。但,那不是你們可以滿口胡謅的理由!」

他的手在微微發抖,額上有汗細細密密地滲出,一瞬間,連眼神都蒼老許多。

「陛下!」王皇后嘶啞著喉嚨哭道:「這種污言穢語的罪名,妾怎敢半點不講證據,信手拈來胡說八道呢?陛下若要這樣想臣妾……臣妾大冤!」

皇帝蹙眉,好艱難才說出這幾個字:「你要朕去究查?」緩了緩,他又說道:「憑你一己之言、一面之詞,朕就要大費心血去翻查陳年往事?敬武的確不受朕愛重,但不要忘了,她是大漢的公主!旁人若要詆毀,你這做母后的,首當要衝出來護她才是!」

「陛下啊,」王皇后心思惶惶,「這種有損陛下名譽之事,妾若無十全的證據,怎敢胡言吶?若要究查,也不難,陛下只需去找一人。」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凌厲。

「陛下去昭台走一趟吧,想來,只有昭台的人,才能告訴陛下想知道的答案。毋論臣妾如何說,陛下俱是不會信的。」

「那你倒是說說,瞧朕會不會信。」皇帝面若冰霜。

王皇后深知陛下心思沉,不敢賣巧,因伏首,說道:「妾當年為霍氏府中女,霍皇後年輕時諸事,妾都有耳聞。那時知曉霍成君與表兄相處甚好,兩小無猜,我們府內人,一度認為將來小姐是要嫁與表兄的……霍皇后不拘細禮,為人爽性,這期間,少年兒女,該發生不該發生的,想是都有了。」她咽了咽,想探探皇帝臉色,卻又不敢細瞅,因吞吞咽咽,又說:「再後來……不知怎麼的,霍氏便與表兄斷了瓜葛,福至禍延,入主漢宮,升也快,敗也快,便這麼了……」

「你懷疑敬武非龍種?」

起先帝后說的甚為隱晦,這一時,皇帝卻不再遮掩,直剌剌將王皇后所指之事擺在了檯面上。

王皇后卻窘得低下了頭。

她微點了點頭。

「你到底……掌握了多少的消息?到底,身上藏著多少的秘密,是朕不知道的?」皇帝隨口一問,卻將王皇后唬得只敢頓首,連看都不敢看皇帝。

待她再抬起頭時,皇帝已不見了蹤影。

椒房殿又沉入一片靜謐之中。

覆紅跪地,將皇后小心扶起:「娘娘,可還安好?」

王皇后拍著胸口,余驚未消:「可嚇死本宮啦,嚇死本宮啦……多久來不曾與陛下這樣說話,陛下一瞪眼,本宮的心都能跳出嗓子眼……」

覆紅安撫道:「娘娘莫驚,這一時,受驚的不是咱椒房,另一邊,可是要翻了天了——陛下可是往昭台去了?」

提及「昭台」二字,王皇后立時精神抖擻,狀態與先前較之,判若兩人。

她理了理衣衫,站在那裡,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哼,昭台,會比本宮死的快。」

「娘娘高招!」覆紅不由贊道:「陛下若究查了當年真相,知道敬武公主只是個打著龍脈幌子的假公主,那娘娘欲鴆死敬武公主之事,陛下非但無理由究責,還會感嘆娘娘一番良苦用心。娘娘所做之事,皆是為陛下保全顏面。」

「那是后招啦,但願陛下能儘快處置昭台,霍成君在一日,本宮如鯁在喉。所謂君王深寵,本宮這一生已不盼求,只願平平順順地度過後半生,君王是馬踏北疆的萬臣之君,本宮只想,陪在他身邊,受萬民愛戴。」

皇帝深一腳淺一腳走出椒房,待回了建章,卻又並不入門,他遙望建章宮燈燭通透,閃爍的光亮在他眼中撕裂成一片碎色的黃……他招了招手。

隨侍在側的從侍忙上前來,下謁:「陛下……」

「進去取件風衣來,朕出去走走。」

從侍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很快,便差人入建章。

待從侍為皇帝披上風衣,皇帝便道:「去吧,隨朕一起。」

「陛下欲往哪處去?太子這會兒,只怕是睡下了。」皇帝手底下的人都知道,皇帝父子情深非常,這時候,陛下只怕忽然又想起了恭哀皇后,繼而想去瞧瞧太子。

「昭台宮。」皇帝道。

從侍大驚,哆嗦著瞧了眼皇帝,卻又很快垂下目光:「諾……」

皇帝惶惶然走前幾步,忽然停住,眼神像是被足夠深迷的東西吸引住,驀地停留在了某個點。

「陛下?」從侍輕輕問了一聲。

皇帝倏忽回神:「明日再去昭台吧,朕想,先去瞧瞧敬武。」

「諾……」從侍便領路:「陛下小心。」

敬武的住處是桂宮偏殿,這一進院落很大,院中種滿了時鮮果蔬,白日里來看,成片綠油油的,風一吹,牽起綠濤陣陣,煞是好看。

此時天色已黑,院中點了幾盞暈黃的燈,廡廊下,宮女子打扇秉燭,很閑適的僻靜一隅。

皇帝走近,沒教人通傳。

從侍正要高聲唱,通傳報信,被皇帝阻下了。

皇帝走近廡廊,瞧得略清楚了,原來,一張寬敞的榻椅擺在廡廊下,榻椅上躺著一人,那是敬武。一邊立著幾名宮女子,有秉燭掌燈的,有拿蒲扇為敬武輕搖驅蚊的……

敬武縮成小小的一團,好安靜地側身躺在榻椅上。她的手平貼著耳朵,枕在頭下,睡的極安靜。

皇帝忽然有些動容。

敬武……這孩子啊,從小長大,都是野風裡吹養的,他身為君父,沒有絲毫的費心。這孩子糙養著長大,有脾氣,也有個性,遇著再難的事,從沒有來求過他這位君父。他生了她,卻跟沒生似的,敬武永遠安安靜靜地躲在角落裡,自個兒長大。

皇帝走近她,幾名宮女子這才發覺了眼前這人竟是君上,慌要下謁,被皇帝擋了。皇帝仔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生怕攪擾了敬武的好夢。

他也覺好奇怪,從前,敬武是他女兒,他總覺半點不受束縛,彷彿沒這個女兒似的;而今,有人告訴他,敬武並非是他的女兒,敬武的存在,或將是他一生最大的恥辱,對著這個孩兒,真相未明之前,他竟沒有半點恨意。反有點疼惜。

她這麼睡著,安安靜靜的一團兒,不願攪擾任何人。

小小的一團兒,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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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南園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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