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日暮滄波起(31)
皇帝輕輕探了手,去撫敬武的額。
這一刻,他的眼底才有父親的慈愛。
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後,不管他願不願認,在孩子們面前,他先是君王,然後才是父親,奭兒在他面前,自稱「兒臣」,連敬武小丫頭,也學她兄長的樣兒,見了君父,自稱「兒臣」。
那種隱約可察的惶恐,是身為皇帝的孩子,所必須要懂的。
他想做一個慈父。但卻永遠與自己的孩兒保持著距離。
就像此時,敬武如果忽然醒來,見皇帝就在自己跟前,她一定會嚇的跳起來。
一旦登上九五之尊的高位,這一生,便再不可能像尋常百姓家一般,享受著天底下最溫情的天倫之樂。
皇帝輕嘆息。
天色已晚,日頭早已歇下,此時夜風一吹,貼在皮膚上,涼絲絲,還是挺冷的。皇帝怕眼前這小丫頭生病,便想喊她進屋去睡。
剛想動手叫呢,卻又不忍心吵醒她。皇帝想了想,便擋開身邊的宮女子,自己親下手,要將敬武抱起……
這小丫頭此時卻睜開了眼:「君父?」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疑覺在做夢呢,便「唔……」了一聲,又躺下了。
皇帝一愣,繼而笑了笑,無奈地將敬武抱起。
打前兒的兩名宮女子挑燈引路,為皇帝辟出一條道。
進了殿門,皇帝將敬武安置在榻上,才放下呢,敬武又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她瞧了眼皇帝,這回沒再迷瞪瞪地睡下,一遍遍地揉著眼睛,努力將自己喊醒……
「醒了沒,睡夠了?」皇帝看她。
「君、君父……」她……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
「怎麼,朕會吃了你?」
「可能吧……如果是做夢,我一定會這麼認為的。」
「……」
這小丫頭一直都很有個性,與漢宮裡養大的公主一點兒不同。她是從來不怵君王的,在皇帝面前,雖然表現出恐懼的時候也多,但更多的時候,她敢與君上頂嘴、貧嘴,他們相處的狀態,有時是連太子都沒法參與的。
「君父,敬武有點抖。」
皇帝心下一緊:「著涼啦?那你為什麼要睡在外面,外面這麼冷……」皇帝探手,去觸她的額頭。
她本能地躲了躲:「我在外頭數星星,數著數著,就睡著啦。」
「……」皇帝真沒想到這個理由。
「好像也沒燒——怎麼,還在抖?」皇帝皺著眉:「這可不太好,傳太醫令吧,給你瞧瞧。」
「不用……」
「你都發抖啦,」皇帝很緊張,「怎麼不肯瞧病?都多大啦,還是孩子心性。」
敬武怵著,皇帝與平時不太一樣了。
「那個……敬武抖是因為,怕君父。」
「……」皇帝微愣,一瞬間便笑:「怕朕?朕從不知,這世上,還有你怕的東西。」
「……父皇畢竟不是『東西』,父皇乃人主帝君!」
皇帝一時語塞,這丫頭,有時說話,竟不能分辨是罵他呢還是贊他。但有這麼個活寶孩兒,他應是高興的。
敬武與別的公主都不同。
皇帝稍轉過身:「好好歇著吧,朕要走了。」
「嗯……」敬武低下/身去,宮女子給她蓋了薄被,敬武拉起被子,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她又睜開了眼:「君父,您來瞧我,是為什麼?」
皇帝愣了愣,看她,卻沒有說話。
敬武知道皇帝在想什麼,便又說道:「敬武總是做壞了事情,君父才會來找我。總沒好事兒。敬武要是很乖,君父是不會來的。」
皇帝眯著眼睛,仔細瞧她。
他若有所思,稍想敬武說的話,也對,敬武好好兒時,他幾時想到過她?
「所以你怕朕?」
「是有點,」敬武很認真地點頭,「我還怕兄長吃虧。敬武做錯事,惹得君父不高興,總是兄長求情,兄長為我挨難受。」
「你知道就好。」
「那這一次……父皇不會去找兄長吧?」她小心翼翼。
「與奭兒無關。」
「那思兒就放心啦。」聽皇帝這麼說,敬武輕輕拍了拍胸口,輕舒一口氣。
「朕走了……」皇帝動了動唇,欲說還休,但想了想,還是沒再說什麼。他心裡很清楚,思兒現時,還是他的女兒,但第二天一早,待他踏入昭台宮的殿門,一切,便都說不準了。
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用君父的身份,與思兒說話。
「父皇……」敬武在身後叫住了他。
皇帝停下腳步,回頭:「怎麼……?」
他較之往常,心思更沉,而今天的思兒,也與平時不大一樣了。皇帝實在料不著敬武叫住他是為何事。
「父皇,那個時夏……」
「他怎麼了?」皇帝眼神一滯。
「思兒能不能討下這個人?」
「為何?」皇帝凝眉。
「也沒有多大的原因……」敬武道:「思兒知道,他是父皇的人,有一段時間,總是徘徊在思兒身側,明裡暗裡都在保護思兒。思兒不管旁的,只當他是父皇派來保護思兒的,如此想著,總覺思兒身處漢宮,並不算無依無靠的。」
「奭兒永遠都是你的依靠。」皇帝淡淡。
「是呀,兄長永遠都是敬武的依靠。」她笑了起來,晶亮晶亮的眼睛里溢滿光澤:「但……思兒能時時見到時夏,想著他為女兒做的事,思兒姑且能安慰自己,時夏是父皇的人,漢宮之中,除了兄長之外,君父也視敬武為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皇帝冷麵鐵目在外,自然不願聽這些溫生生的少女之語,敬武此時愈能打動他的心,他日,敬武便會愈教他傷心。
「敬武,你,不似你了。」
是呀,敬武打小兒是個攀樹走檐的瘋丫頭,像只狐狸似的,跐溜一聲,便又躥樹上去了。她從不是溫軟的漢室公主,那樣嫻靜美妙的女子。
她是長安街頭野風裡吹養大的瘋丫頭。
「朕答應你了,那名親衛,你養著便好。」皇帝半點沒有為難敬武,她向皇帝討個人,倒是輕飄的很。
「謝父皇!嘻嘻……」敬武跐溜一聲,掀了薄被,從榻上躥起,向皇帝謁。
「免。」皇帝伸了幾根指頭。在敬武看不見的地方,眉深目重,愁思又上。他忽然說道:「敬武,那名親衛,是朕賜你的禮物。你年幼時,朕便備好了,本該是朕親手送上的,沒想你這樣心急,等不及要自己討要了。」
「父皇……」
「他生是為你,死也是為你。他與朕其他親衛不同,別的親衛軍,他們命里只有朕,朕才是他們的主人,才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但他不同,他命里只有你,他唯一效忠的人,是你,朕的女兒敬武。」
「父……」
「你不必多問,」皇帝冷眉冷目,阻了敬武開口,「他忠誠於你,是朕特許的。」
敬武再抬頭,皇帝已離她好遠一截,陛下的步伐,微有蹣跚。
敬武揉了揉眼睛,濃稠的困意襲來。
但她卻是再也睡不著了。
次日,昭台宮人跡悄悄。
皇帝素衣便服,踏晨曦而來時,宮中的瘋婦早已醒來。
這許多年,她一直醒的很早,久未好眠,一日一日地數著日頭、一刻一刻地熬著時辰捱度。
她時瘋時醒,清醒的時候,與常人無異,她記得從前的每一樁事,那樣的霍成君,仍是個愛美的美人;瘋時,她垂涎呆坐,形如老婦。堪堪凄涼的場景,一過,便是許多年。
更多的時候,她寧願瘋著。
只有瘋癲度日,一晃,年頭才走的這樣快。若醒著,難捱的日子不會減短一分半寸。
她從不敢奢想,有一日,君王會駕幸昭台。那一次是意外,那麼這一次,她真疑是自己瞎了眼。
但她看見的,畢竟不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她揉了揉眼睛,低低喊了一聲:「病已……」
不是皇帝。她看見的,只是劉病已。
從前的劉病已。
瘋婦在垂淚。
他走了過去。
老舊的光陰相遇。
「朕陪你喝一杯,」皇帝舉起酒盞,輕聲說著,「順便,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她哭,又笑。
一飲而盡。
皇帝靜坐,許久也不開口。
終究還是有那麼一絲的……不忍心……畢竟曾經敬武哭求過他,小丫頭說,君父,能不能,可不可以,把昭台宮的她……放出來?還她自由。她好可憐啊。
那是敬武的生母。敬武不能看著她受罪。
皇帝仍舉著杯盞,他的眼前總是不斷地浮現敬武悲聲慟哭的畫面。他心軟了。
一蹙眉,正被這瘋婦探見,她居然有些惶急,連道:「陛下——您怎麼啦?您、不舒服?臣妾去請太醫令……」說罷,起身便要走。
皇帝竟留存了一絲他自己都不曾發覺的惻隱之心。
這瘋婦,神志不清呢,卻仍想著他。
霍成君大概並不知道,此處是何地,此時是何年,而她,如今是何身份……
「不必,」皇帝攔她,「朕好的很,待朕說完了朕該說的話,怕不好的人,是你……」
她嘻嘻笑著:「陛下請說……」
皇帝一頓,道:「敬武,昨日,被朕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