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日暮滄波起(32)
霍成君一怔,瞳仁里波光微散,她的笑容凝滯在臉上,目光獃滯——
她嘿嘿一笑:「陛下,敬武……你說什麼?」
皇帝沒再做聲。
眼淚從她空洞的眼窩裡爬出來。
又哭又笑。
那一刻,她說不清是瘋疾再犯,還是遭受了天大的打擊,神志已有些不清醒,像上一次陛下來昭台那樣,她忽地便癲狂,衝上前去,幾乎撲倒在陛下身上,質問道:「為何要敬武死??該死的人,就在陛下的眼前、就在眼前啊!」她低頭,用手不停地捶著自己的胸口……
她終於有些冷靜下來,問皇帝:「敬武犯了何錯?」
陛下並非是不講理之人,謀逆大罪才能誅公主,敬武小小女子,再頑劣,又如何惹得陛下生厭如此?
但她相信陛下的話。陛下不會說謊,更許是不屑。
他怎屑於對霍成君捏謊?
皇帝眉目不動:「你說呢。」
「臣妾……臣妾說不出來……」她的眼神無辜至極。她輕輕地垂下手,有些手足無措。
她是真說不出來啊。陛下禁她於昭台宮,這許多年來,她與世隔絕,外面發生了什麼,她一概不知……
敬武會做錯什麼呢?
怪她,怪她這個母親,褫號失勢,從小不伴在敬武身邊,害敬武無依無靠。怪她明知宮中險惡,身為母親,卻不教導敬武如何揣度人心,面對困境。
皇帝忽然激動起來。他凜直身子,傾向前,伸手抵著霍成君後背,將她整個人推前來:「你說敬武做錯了什麼??朕恨毒了她、恨她這個樣子!你說呢??」
「陛下……」她嚇的眼淚不停流。
「她該死,——這一點,你不是比朕更清楚么?」
皇帝淡漠又「蠻不講理」的表情激得霍成君遁無可遁,十多年前任性妄為的霍成君彷彿一瞬間又活了過來——她忽然搡開皇帝的手,森冷的眸光直覷君上:「陛下,你厭惡敬武,毋須理由,你恨她,便要她死!如今你來昭台問我找你的『心安理得』?你何須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平你的良心啊!敬武……與臣妾,在你心裡,不過草芥螻蟻,君王賜死,不用擔半點的難過!敬武沒做錯什麼,你要她死,她便死了!您毋須找理由!」
皇帝「騰」地站起,火氣直冒,他揚手,正欲往霍成君身上撒氣兒,理智在那一瞬間又覆倒而下……
皇帝的手掌滯在半空。
他努了努嘴,終究未動聲色:「你,也該死。」
這並不是好的徵兆,君王深藏不露,他愈動怒,臉上愈沉靜,壓抑的慍怒在胸腔之中積蓄,隨時會傾覆,似烏沉的雲等著滔天之水臨降。
霍成君皺起的眉間藏著壓抑不住的恐懼。
她太識得這君王。
她不是常人,她曾是皇帝的枕邊人,陛下是怎樣的人,她霍成君比誰都清楚。
面對君王壓抑的怒火,她會害怕。
終於,烏雲籠罩,急雨傾天而下。
皇帝起身推翻了身前小案,案角撞著霍成君的頭,血流汩汩。她愣在那裡,連躲都沒躲。
皇帝掐了她的脖子,一雙眼睛通紅,彷彿蓄藏暴怒的野獸,他低吼道:
「朕的公主,朕再厭煩亦不會動手,虎毒不食子,朕是人,朕也是人!那敬武……她是朕的公主嗎?!霍成君,你不比朕清楚?」
她啞然,頓在那裡,眼睛里的驚慌已經變成無限的恐懼……彷彿下一瞬,這暴怒的野獸就要將她整個吞噬。
「臣妾欠下的債……要敬武還……?」
霍成君此刻是清醒的,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皇帝所指是何。那一段羞於啟齒的陳年舊事,她原以為她早忘了,忘記了,便像從不曾存在過一樣。
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面無人色,額頭的血跡凝住,烏黑一塊。
皇帝嗓音嘶啞,絕望無邊:「朕有無冤枉你?還是朕冤枉了敬武?」
她沒有辦法回答。
敬武已經死了!被她這個為娘的害死了!
那一天,誰都說,長安的天,像被野獸生扯壞了個口子,急雨如注。滔天雨勢如龍吟虎嘶,直要搖撼了整座長安城。
皇帝行出昭台宮的時候,彷彿龍髓被抽盡,整張臉蔫如菜色,誰都不知道那一天的昭台宮,發生了什麼……
帝君回到建章,沒有召見任何人,三日不朝。
朝野嘩然。
今上是明君,自即位來,勤政愛民,多少年來,早朝無一日缺場,此一時,卻漸露疲態,太子領朝臣求謁,帝君皆拒。
滿朝一時猜測紛起。
三日後,皇帝垢面於朝,形容枯槁。
他好似瞬間便蒼老過去,如同這磅礴的帝業,也頹勢漸露,那一刻,群臣眼中才真正有了太子的存在。從前皇帝春秋鼎盛,將大漢江山治理的井井有條,滿朝臣工皆沿著明君開鑿的車轍,載著大漢,滾滾向前。
而如今,臣工們終於想到,會有那麼一天,天子將不再年輕,直至老態龍鍾,儲君將即位,負載著天下,擔著雨露之責,承繼帝業,篳路藍縷,仍舊走下去、艱難走下去……
皇帝疲態已現。
聖明的今上,也終究會走向地宮。
與他的恭哀皇后,相會。
皇帝在咳嗽,罷朝時,他下了最後一道諭詔:
「遷廢后霍成君於雲林館。」
他沒顧得朝下的紛議,緩緩從龍座上站起,長袖擋開,折身,由貼身的從侍扶著,下了朝。
留下面面相覷的列位臣工。
沒有人知道為何在陛下棄霍成君多年之後,某一日忽又想起了昭台宮的廢后。不似老臣們所想的那樣,陛下上了年紀,便念舊,想起了從前長伴身側的枕邊人。興許會將霍成君重納掖庭。
全不是這樣。
陛下深恨霍成君,即便多年之後,又想起了這個名字,將她遷出昭台宮,不是為她另謀好去處,而是迫其去了更為破落不堪的雲林館。
這意思再清楚不過。
終身不欲再相見。
陛下這一生,都不想再見到她霍成君!
建章宮的傍晚格外清冷。
這多少日來,皇帝驅賓逐客,不見任何求謁之人,早將門庭掃得稀寥無比,今晚,亦是不會有人來求謁的。
即便有,也走不過掖庭的重重阻隔。
這是五鳳四年的秋天。
皇帝一人獨坐,連日來他覺得累乏無比,這沉沉的江山壓在他的身上,他背行已久,此時竟覺負重不堪。
他深曉,這一日很快就要來臨了。他真想甩手將帝業丟給太子,可他又擔心年少的奭兒不能負重,無法擔大業,臨到這一日,才知,所要想的事,實在太多太多。
將霍成君遷居雲林館的詔諭一下,各方勢力遊動。宮內,連敬武都按捺不住,在建章宮外求謁三次,皇帝均避而不見。
他困了,從侍催請再三,他卻仍不願上榻休息。
困意中,忽聽宮外嘈雜一片。皇帝有些頭疼地微轉了轉身子。
又來了。
又是無窮無盡的求謁。
這一回,不知來的是何人。
他想,從侍深明君意,從侍會將求謁之人給他擋了。
通通擋在建章宮外。他誰也不見。
好一會兒,從侍小心翼翼地擾他。
皇帝說:「朕不見。」復又補了一句:「毋論是誰,朕都不見。」
從侍有些為難。
皇帝瞧出了道兒:「是太子?」
從侍搖了搖頭。
「敬武?」皇帝轉了頭:「朕不見。」
「陛下——」從侍垂首,戰戰兢兢:「是一小小宮女子,已被奴臣攔下。如此小人物,陛下不見亦無妨。只是……只是這宮女子是雲林館那邊的人,捎來一則小小消息……不知陛下……」
「說。」皇帝動了動身子,還沒等從侍講完,便落下這一字。
「雲林館的主子,自刎了。」
皇帝恍然似遇著了一場驚夢,坐起:「霍成君?」
「正是廢后霍氏。奴臣惶恐。」
皇帝揉了揉額角:「救回來了沒?」
潛意識中,他總覺這是一場鬧劇。漢室立國百年,掖庭的女人為爭寵,無所不用其極,這種招數,他見過太多。
他從來沒有想過霍成君會死。
從侍垂首,深叩下頭,哀目深深:「沒救回來,白綾縊死,舌頭拖的老長。」
皇帝驚怔,就像做了一場夢。
他此時仍身在噩夢中:「朕要醒了,上朝吧。」
「陛下?」從侍試探著……
他此時才發覺周身已出透了冷汗,裡衣貼著皮肉,好窒悶不舒服。
「朕昏了。」他說道,復又問:「敬武知道嗎?」
從侍搖頭:「雲林館是第一個通知咱的,別處消息自然不會這樣靈通,都不知道呢。」
「別告訴敬武,朕,」皇帝失魂落魄,「朕不想見她。」
「諾。」從侍謁首。
「以後,」皇帝以手撐額,面色蒼白,「以後都不要讓敬武來謁建章,朕不想見到她——就當,就當漢室從不曾有過這位公主。」
「奴臣遵上諭。」
皇帝忽然開始了一陣猛烈的咳嗽……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