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南園遺愛(60)
外室里,皇帝目送太醫令入內救治皇后,他負手呆立,靜靜地在那兒等候消息。
一小隊太醫令步履匆匆而入,忽地便被推門出來的艾小妍給推倒了,太醫令本就被皇帝唬的腿肚子打哆嗦,這一嚇,直愣給跪了地上……
艾小妍唇色發紫,愣在那裡。
皇帝被這動靜唬了一跳,慌轉身。他見是艾小妍出來了,忙問:「阿妍,平君怎樣?」
艾小妍終於回過神來,連哭帶喘沖了前去,撲倒在皇帝跟前:「陛下……陛下啊!娘娘怕是不行了……娘娘想……見陛下最後一面……」
這「最後一面」四字,如重鎚擊在皇帝胸口,皇帝只覺天旋地轉,連站都站不穩了。少頃,他一把拽起艾小妍:「阿妍,你……你說什麼?!」
艾小妍竟是說不出話來,哭紅的眼早已說明了一切。
皇帝連緩都沒緩,早已拔腿要入內,但那雙腿,竟像灌了鉛似的,沉如千斤。
皇帝停下,忽回頭問:「孩子……來了嗎?」
問的是御前從侍,答的卻是艾小妍——艾小妍似想起了什麼,猛然驚醒:「陛下!平君想要瞧一瞧小公主——我……我正為難呢,這可……怎麼辦呀……」
皇帝已顧不得這麼多了,不要……那個孩子了……這個孩子來不及被送進宮來,也許,只能留給平君遺憾。但……他必須在。
在這種關頭,他必須陪伴在平君的身邊。
皇帝終不顧從侍所勸告的「產房有血光之災,陛下身貴不得入」,他執意要陪許皇後走過最後的途程。
綃紗帳。陰涼風。
和從前的椒房殿並無兩樣啊。
皇帝愣在那裡。綃紗帳從他眼前拂走,送來了涼風習習。
帝君輕易不流淚。
皇帝此時卻已淚痕遮面,好不狼狽。
「平君……」
他輕喚。
榻上的許皇后彷彿感受到了君王的氣息,輕輾轉,輕反側。她虛弱地伸出了一截手臂……
「陛下,」落在唇間的兩個字,燙得灼熱,輾轉,她又喊了一個名字,「病已……」
「病已在這裡……」皇帝伸了手去就,他往榻側挨,卻見許皇后一張臉幾無人色,他的心抽也似的疼:「平君……」
君王默默流淚。
許皇后心疼地為帝君拭去淚漬,輕聲:「病已,要好好照看咱們的奭兒……還有,女兒啊……想念陛下龍潛時,咱們在宮外的日子,多逍遙快活。」
皇後面上掛著笑,眼角兩滴淚,緩緩滑落……
「朕也想念。」他握著皇后的手,細語喃喃:「平君,再給朕一點時間,朕要你成為千古帝君的皇后,朕要你成為普天之下最尊貴的女人!」他的語速開始急促起來,他想說太多的話,真怕來不及……
皇帝真怕來不及啊!
產室的宮門又一次被推開。
艾小妍回頭去瞧,卻見一名哭花了妝的小宮女立在門口,也不進來,這麼獃獃地看著他們……小宮女的臂彎里托著一個小小的襁褓……
艾小妍馬上就明白了怎麼回事。
是那個孩子來啦。她將代替皇后嫡出的小公主,去慰藉皇后孤行的最後一程,而真正的嫡公主,生下來便是死的,早已被君父差人埋入了黃土。
皇帝此時竟有些感謝大將軍府上霍氏命婦的孩子,是她,是這個嬰兒,寬以皇后最後一絲慰藉,能讓皇后……安心地走過這最後一程。
幸好還有這一個女嬰。
皇帝似抓著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了。
艾小妍抱著那個小嬰兒。她出生要比真正的嫡公主早那麼些日子,因此看起來也更大、生養的更好,白白嫩嫩的,乍抱了手裡,便不捨得放下。
她走向了君王。
只與君王遞交了這麼個眼色,兩人默契自生。
皇帝退了出來,強顏歡笑:「平君,咱們的孩兒來啦……」皇帝接過了阿妍手中的襁褓,很仔細地抱著,像抱著他的江山明珠,他將襁褓放在了皇後身側:「小公主,是位小公主,正合朕意……平君啊,你早早養好身體,朕帶著你們母女,擇個好日子,出城游一遭兒……帶著小丫頭,去瞧一瞧朕龍潛時,她所不曾瞧見的風景。你答應朕——好好養著,好么?」
「陛下,……妾要負你……」
皇后淚如雨下。
皇帝一愣,隨即哭道:「朕不許!平君——朕不許!!」
妾要負你啊……君上。
口含的參片悄也似的從她口中緩緩滑落……她連含參的力氣也沒有了。
皇后滑脫了手。
「平君——」皇帝凄聲絕厲,此生再也沒有過的絕望,忽地湧上心尖,沒過全身。他知這一生,需他孤單承過了。這一生,平君再也不會陪他了。
皇后的眼神卻仍未收。她那樣溫柔又期待地瞧著君王。
「平君,你有什麼要與朕說的嗎——平君,你與朕是結髮夫妻啊!你萬不可負朕、棄朕不顧呀!這萬年無極的壽數,朕一個人要怎樣孤單凄涼地捱過呀!朕、朕要你、要你陪在朕的身邊,待朕黃土蓋身,你才可以走!」
皇帝哽咽,哭得像個孩子。
「陛下——」溫柔的笑仍掛在皇后的唇邊,她稍緩,才又吃力地說道:「陛下,求您賞淳于衍、賞、賞阿妍……她們兩個,可是為了臣妾,吃透了苦,若沒有她們在,臣妾定不能安然產下小公主啊——」
這話,皇帝只知表意,卻不明內里深意。只阿妍是聽得懂的,直到了這最後一刻,平君仍惦念著君王——她為淳于衍向陛下討賞,如此關頭,陛下必不會深究,只當是這女醫當真恪盡職守,照料皇后盡善盡忠。
阿妍默默地藏袖擦淚。
「好,朕應你,朕都應你!」皇帝捉起許皇后的手,哽咽:「平君,不能再說話啦——你得存著些氣力,稍後才能調養迴轉,好平君,你聽朕的罷,朕乃真命天子,朕說要你陪朕與江山一同老,你便要好生活到這麼久。」
皇后蒼白地笑笑:「好,平君聽病已,平君都聽病已的——陛下,咱們的小公主,尚無名兒,尚無封號呢,您——賜個吧……」
皇帝稍想,便說道:「毋論怎樣,朕總是想你的,平君在椒房,朕在朝上,只那麼一會兒的分別,朕便耐不住地想你——朕賜女兒『思』吧,公主劉思,她見證了朕待她母后一片痴情……」
另有一層的意思,皇帝不敢說出來,他欺人也欺己。
毋論泉路天上,黃土相隔,朕永生永世地思念你——
朕的髮妻,朕的皇后。
平君這樣狠心,生生地剮走了朕的血肉!
皇后欣喜,笑意竟有些燦爛。
她勉撐著虛弱不堪的身體,輕嗽了兩聲,手捉著皇帝的指,輕輕摩挲:「好陛下,再應臣妾一樁事——」
「平君儘管說。」
皇后眼中閃過淚光點點:「陛下,咱們的思兒,交給阿妍帶吧,阿妍心細,又疼愛咱們的孩子,有她帶,臣妾於泉下亦可瞑目……」
不許這般說……
皇帝剛想阻撓皇后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但他忽然便頹了下來——此時諸此細節,深究又有何意義呢?
說便說了——
他的平君,是真的要走了呀!
君王大慟!
「阿妍——深托你了!」許皇后深痛託孤……只怕在座諸人,連陛下也不懂,但卻只有阿妍能懂平君此舉的深意——這深宮之中,早已無人可信,這孩兒,留在陛下身邊,若無妥善之人照料,未必能好生長大。
只有阿妍方能護她周全。
「哎!阿妍在!阿妍一定將思兒當成自己的孩子,照料長大!」
許平君含笑點點頭。
她又向皇帝說道:「陛下,妾想……好想奭兒啊……」
「朕去叫!朕這就差人去喊!」皇帝慌不迭地連聲說。
本始三年。
椒房殿中。月上中天時,當三歲的小太子被皇帝牽著踏出殿門,小太子口中哭喊:「母后——奭兒要母后……」
此一時。
舉宮之人皆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終於終幕。
皇帝站在鳳闕階上。一瞬蒼老十數年。
他牽著太子的手,是威嚴的帝君,又是慈父。從今往後,只有他與奭兒相依為命了。
「奭兒……」皇帝出聲,聲音竟啞不能言。
「父皇?」小太子抬頭望他威嚴的君父,奶聲奶氣說道:「奭兒要娘——娘……」
皇帝默然不語。
鳳闕階下跪了一片,這一時,漢宮竟似又活轉過來了:
「陛下——陛下節哀——」
哭聲震天。
皇帝孤單地立在階上,這升騰熱鬧的漢宮,從此只剩他一個人了。
襁褓里的嬰兒在哭。
阿妍抱著孩兒,與君王並立。她用最小的聲音試探君王:「陛下?……這個孩子,送回大將軍府?」
沉默良久,皇帝並未點頭。
皇帝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小嬰兒,他終於托出了手——阿妍將孩子小心交與陛下,不知為何,她竟對這小小的嬰兒,起了憐憫疼惜之心……
那是平君臨終託付於她的呀!
他多希望,陛下能為這無辜的孩兒,謀個生路。
「敬武——」皇帝微動了動唇,說出了這樣一個封號:「女兒敬武,生而克母!著令遣送出宮撫養,朕,終生不忍相見——」
艾小妍愣在那裡。
這是皇帝能給的最好結局。他終究還是厭憎這個孩兒,但……也因著平君,到底還對這幼稚孩兒,存著那麼一絲……憐憫。
思兒……畢竟在平君懷中躺過,平君曾用那樣溫柔慈愛的目光,看著她。
她是奭兒的妹妹。
平君的女兒啊。
漢宮的深夜更涼了。
整座長安城,又從沉睡中醒來。
皇后唁信,驚起了平瀾一波又一波。
本始三年。
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