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日暮滄波起(25)
敬武在漢宮冷雨瀟瀟的時節里,拔節似的生長。她再也不是從前甚麼也不懂的小丫頭,太子身後的小尾巴,她開始有了少女的愁思。
敬武兒時長在宮外,長野的性子與當年鬥雞走馬的今上如出一轍,不肯受拘束,慣愛自由。
君上從前當她如草芥,扔在宮牆外,任天養野生。而今小公主長得大些了,君上反看得緊,不大肯教她出宮了。
她走視階邊,探查過許久,也沒尋到合適的機會偷溜出去。宮女子提燈而過、從侍秉燭候命,一隊一隊的人,都從她身邊行去……
敬武站在那裡,空空落落的,心裡堵的難受。
她抬頭,宮燈挑亮了天際一線,望去,星子如同黃豆粒般撒遍,熠熠光澤在她眼前囫圇成一片朦朧的霧……
她走近宮門時,被警惕的守衛擋下,上下打量。敬武半點不怯,笑靨艷如三月驕陽:「我出去走走……」她笑著慢慢踱過去,翹起一根指頭,輕輕貼著守衛冰冷的兵器:「別擋道,往邊兒讓讓,我去去就回……」
守衛恪盡職守,手頭自然不會有半分鬆動。
敬武只當眼中無物,徑直走了前去,直到下巴要擦了那鐵把子,她也不停。
守衛瞳仁里卻開始生出恐懼來……敬武久不入漢宮,這些時候被皇帝接入掖庭,也形同半□□,很少有走動的。因此宮裡的守門子並不太識得敬武,少知這宮中竟還有這樣一位小公主。
眼前這守門子顯然也是不知敬武身份的,只道女子能入漢宮,且得自由行走,想來身份不低,雖要恪盡職守,把著宮門,但也不敢對眼前這人抗逆的。
敬武是何等的鬼心子,早瞧出了守衛的破綻,因此半步也不肯退,心裡盤算著,今兒必是要「光明正大」出得漢宮去的。
敬武固執,一步一趨往前逼去。
守衛半點兒不肯鬆懈,手中的鐵把子捏的正當,動也不動。
敬武微微一笑,臉一撇,竟將脖子湊近了那鐵把子!那守衛唬得臉色也鐵青了……敬武卻半絲不為所動,梗著脖子湊近乎,鐵心往前一推,鐵把子切了她膚肉,鮮紅的血滲了出來……
她只覺涼絲絲的,倒沒有畏懼。
她這邊還好,卻將那守衛唬得幾乎發抖。——這誰人見過漢宮中如此痴顛的女子啊!竟還有這樣的!
敬武說道:「你再不讓道兒,我就割了脖子了!看你怎麼跟君上交代!」言罷,正挺身要走,那守衛連扔了鐵把子,徒手擋她:「身在其職……」
話還沒說完,敬武搶道:「得啦,不說這種話——反正今兒姑奶奶就是要出去玩!要麼你放,要麼我死,你且瞅著罷——」
她倒挺橫,人往那兒一歪,挺無賴。
守衛幾人對使個眼色,一人便要「溜」去,敬武眼快,看見了便喊住:「你們別給姑奶奶耍甚麼花花把式!姑奶奶就想出去玩會兒——攔路的狗腿子,該滾!」
「敢問貴主是……」守衛對看了看,這才稍理清了頭緒,眼下這刁蠻的丫頭是何方神聖尚不知呢,若真被她鬧出些事兒,報與君上,也須能說個鬚鬚尾尾呀!
敬武這也才意識到自己尚未報上名號呢,因一揚頭,道:「我乃……乃……」這一時竟語塞,想了想才說:「我乃太子殿下……的妹妹,就是、就是公主,公主你懂嗎?」敬武一嘆,橫衝了去……
守門子旁的本事沒有,守門還是十分在行的。敬武魯莽之舉自然沒能得逞,她一衝,直被擋了回來,一不留神,反摔在了地上。
敬武氣鼓鼓地爬起來,正欲上前再探。卻見宮外來了一道輦子,輦頂帷帳,華麗無比,是有人要進宮來了。
再一瞧,——還能有誰呀,這不正是她兄長么!
她想上去喊兄長,但略一忖,卻反退了幾步,往暗裡躲了。
敬武吐吐舌頭,這種「不好」的事兒,若給兄長撞見了,必要嘮叨的。教兄長生了戒心,處處防備著她,那她還能溜出去么!
不行。
以退為進。先忍忍吧。
敬武縮了縮。
太子往建章宮去了好久,出得建章之後,又拜椒房,這一日,行程繁瑣。
天將擦黑時,太子的輦子才被緩緩抬出,出宮去了。
皇帝閱罷奏摺,小歇了會兒,抿一口茶,向御前服侍之人說道:「朕今日用過午膳,聽了個笑話,你道是什麼?」皇帝笑笑:「阿妍,你猜猜。」
原來邊上服侍的人,竟是艾小妍。皇帝人至中年,十分念舊,許久不見故人,有時想念,便將早年故人拉來嘮嗑嘮嗑。
艾小妍侍立一邊,笑道:「猜不著,這宮裡笑話這麼多,婢從何處猜起呢。」
「你再猜猜——何人鬧出的笑話,真能教朕開懷一笑的?」
「是敬武?」艾小妍有些緊張,生怕這傻丫頭又鬧出了什麼亂子。
「是呢。」皇帝點頭。
這一下兩人才說至了一處。
「敬武……又怎啦?」艾小妍說道:「對啦,說起敬武,今早還在呢,晚了會兒便沒見到人影子了,也不知滿宮溜達的人,晚上懂不懂回家吃飯?」
皇帝笑道:「你還怕餓死她?」便又笑說:「朕該慶幸,將她接回來時,她已長大了些,這種頑劣性子,若早早放了朕跟前,只怕有得朕心煩,她能將朕的掖庭都拆了!」
今天皇帝似乎心情不錯,敬武想來今日還算乖的,想必是鬧了些樂子,讓皇帝覺得挺逗。這麼一想,艾小妍也不太緊張了……
只要敬武不惹陛下,這天家父女倆,不鬧壞了,那便都好,便都好。
「敬武又如何啦?」問這話時,艾小妍一顆懸著的心早放了下來,瞧著皇帝臉色也能知,皇帝心情不錯,不致會遷怒敬武公主。
「這小丫頭……正午時,她給朕鬧了一齣戲來。」皇帝笑著,津津有味說道:「守宮門的侍衛那裡報來的信兒,敬武丫頭,正午時分,竟想闖宮門而出,逃了朕的宮去,要去玩呢!」
「啊?」
「是真事兒,你也覺意外,是不是?」
艾小妍點點頭。這時她是緊張的。
她探著皇帝的表情,極小心翼翼的樣子。卻見皇帝眉頭微舒,是難得放鬆的表情。他吸了一口氣兒,笑著說道:「你猜她還做了甚麼事兒?——這頑劣的丫頭,居然敢拿脖子撞守衛的把式,也是不要命了!哈哈,有朕年輕時的膽性兒!」
皇帝話語中明貶實褒,對敬武居然有幾分憐惜與疼愛。
這一點,艾小妍十分容易捕捉到。
但她最關心的,還是敬武的景況:
「啊?那敬武怎樣了?沒受傷么?」
皇帝瞥她一眼,不緊不慢道:「受傷?她既然敢這樣做,不流點血,對得起朕的親衛這許久的擔驚受怕嗎?」
艾小妍這才察出了個中味道,開始著急起來:「敬武流血啦?陛下可派太醫令去探啦?」
「沒呢,朕懶得去,」皇帝擺擺手,顯出極輕鬆的樣子,呵呵一笑,「她愛杠,就讓她杠著——還想無上諭而奪出宮去!目中無君、無父!」
皇帝有些賭氣的意思。
但艾嬤嬤可不這麼想呀!她與皇帝,雖是故舊之交,感情深厚,但敬武,可是她一手帶養長大的孩子呀!除隔了一層肚皮外,旁的,都與親生的孩子無異,敬武擦了一層皮兒、掉了一根髮絲兒,她看著,都心疼!
「陛下——」
她的眼中,充滿了悲傷與擔憂。
皇帝覷了她一眼,擺手道:「好啦好啦,朕去瞧瞧她,給她個面兒——」他轉眼一笑:「順便與她一道探討下,下回怎樣翻牆溜院的,才能不被朕的親衛發覺……」
皇帝哈哈大笑。
艾小妍一旁立著,見皇帝這般,心裡也覺十分快活、輕鬆。皇帝能如此,說明敬武在他心中的地位,正逐步上升,至少,皇帝是拿她當女兒看的。
也會同她開玩笑。
像每一對尋常父女那樣。
「阿妍你也跟著去吧——」皇帝起身,向艾小妍說道:「朕去看看她,這麼多天,將她悶在宮裡,著實要悶壞啦。待朕忙過了這一段日子,抽個空兒,朕帶她與奭兒一同出去走走。」
一同出去走走……
皇帝要帶上太子,還有她敬武!
艾嬤嬤暗暗為小敬武高興,可算是熬出頭了啊……等來這一天,多少的不容易!
敬武若是知道陛下方才所講的話,心裡不知要多高興!
皇帝正準備擺駕,建章宮外卻鬧鬧嚷嚷,有從侍慌從前徑來,急稟,皇帝正納悶呢,遇這事兒,也是非宣不可的。
從侍入了殿,一頭磕下:「稟、稟陛下……太子……太子他……」
「太子?」皇帝眉色微動。
太子行事素來謹慎,他為人又是個仁厚的,無端端不會鬧出甚麼亂子。皇帝愛重太子,凡涉及太子諸事,多少有些掛心。
「太子……太子往建章宮外頭哭呢!老奴問話,話也說不好,只顧一個勁兒地哭!」
「發生了何事?」皇帝皺眉。
話雖這麼問著,但皇帝早已急不可耐地邁步,親出要去看一眼了。
艾小妍跟著,心突突跳的跟揣個兔子似的。也不知為什麼,她總是心神不寧。直覺太子這事兒……與敬武有關。
她果然沒有猜錯。
皇帝剛出,太子抱頭哭迎。
皇帝眉一皺:「奭兒,有話好說,你這個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朕歿了呢!」
「……」太子慌止了哭聲,僵在那兒擦淚,又擦汗。
「出了何事?」皇帝冷眼一問。
艾嬤嬤上前,將太子扶了起來。太子跟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拽住艾小妍的胳膊:「嬤嬤……嬤嬤……是、是思兒不見了呀!都是我的、我的不好,沒看好……她……」
這話,他不對皇帝說,卻是向艾嬤嬤敘說的。
艾嬤嬤是他的救命稻草。
此時他們的心境是一般的。會急、會疼,這種牽著心脈抽疼,又擔心又憂懼的感覺,只有在乎思兒的人,才會懂。
而父皇……
他深覺即便他向父皇求助,皇帝亦不能感同身受。
皇帝瞪著他:「思兒……不見了?」
「父皇!」太子抽噎。
「好端端的一個人,不見——這是什麼意思??」
「思兒……思兒她……她中午便想出宮去……」
「這朕知道,掐重點說,朕耗得起,你的妹妹未必耗得起!——誰知道她此時在哪兒受罪!」皇帝反而急了。
他閉目,有些慌神。
這並不是一個見過大風大浪的帝王,所該有的表現。他都知道。
可他做不到鎮靜。
敬武劉思,實在是漢宮中一個十分傳奇另類的存在,這位公主所能捅出的簍子,遠超常人的想象。
皇帝萬分的拿捏不準。
他也怕啊。
太子被皇帝扶起來:「鎮靜些,總不能遁地飛天吧?敬武是怎麼不見的?正午時她確要出宮去,被朕的親衛攔了回來。這丫頭不知收斂,竟又做了壞事?」
「是這樣的,父皇……」太子一噎,終將話說了完整:「正午時兒臣坐輦入宮的,巧在宮門那裡碰見了敬武,瞧她走走兜兜的,也不知在做什麼……她迎上來,跟我說了會兒話。我叮囑幾句,也沒多問,便急來謁建章啦。待我想要出宮時,卻發現……我入宮坐的輦子,不見了……」
「不見了?敬武是坐了你的輦子出宮的?」皇帝吃了癟,他這才知道不該拿一般的想法去衡量他這個女兒……這丫頭花花腸子九曲十八彎吶,轉一個是一個,誰也摸不到她的心眼子長成什麼樣兒。
「是呀!父皇……妹妹便是坐兒臣輦子出宮去的!這太子輦輿,帷幔遮下,誰會仔細查問裡頭坐的是何人?思兒機敏,便是被查了,也有辦法周旋,她盡可說是兒臣有事差她出去,待她完事兒啦,自然會回來。如此,宮門守衛自然也會放人的。」
聽了太子之言,皇帝反不言語,負手踱步。他半天也不吭一聲。把個太子急的,直如熱鍋上的螞蟻……
「父皇?」
皇帝忽地停下腳步,眼角餘光卻瞥見一道影子晃下,他慌扶去——
「阿妍!」
原來是艾小妍一時情急,竟暈了下去。
皇帝扶著,喊了幾聲,身旁宮女子連來幫忙,艾小妍這才稍緩:「陛下,丫頭打小來任性,可性子是好的,容易錯信人,這若是離宮去,久不得歸,生出意外來,阿妍悔之無極啊!」
皇帝心中微動:「阿妍放心,敬武……朕一定會尋她回來!」
他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的。
椒房殿。
覆紅送上一盞香爐,將它小心擱案上,點燃了來,輕吸一口:「挺清淡的,不致嗆味兒,娘娘,您喜歡吧?」
王皇後用手輕輕拂了拂,抿一口:「味兒還不錯……」
「娘娘,這香熏的好了,能教人察覺不出嗆味兒,香中之味,反能安神助眠;但若一下下狠了猛料,易使人察覺,總要惹了周身一股味兒……反不好。」
王皇后捧起香盞,遞至自己鼻前,聞了聞,笑道:「小丫頭心子挺細……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本宮若棄了這一次的機會,下回……可還不知要等到何時呢!」
「娘娘當真要對敬武公主下手?」
「你在擔心本宮?」她淡然一笑。彷彿她們在談論的並不是誅天滅地的狠事兒,而是,僅僅是,今兒的天氣如何,花園裡爭奇鬥豔,該不該去賞花。諸此種種。
「確有一點兒。」覆紅正視這種擔心,她一點也不覺得她擔心椒房殿會有差池是杞人憂天:「敬武公主雖表面上不受寵,但明眼人都知,她在陛下眼裡,還是有分量的。再者,太子殿下與她兄妹情深,陛下便是顧著太子,也該重視敬武公主。」
「所以……你擔心本宮一旦對敬武動手,會引火燒身?」
王皇后挑著香盞芯子,頗不以為意。
「婢子是擔心娘娘……」
「沒甚好擔心的,」王皇后一笑,「本宮走過了這麼多年的風雨,現時都老練成精啦,可不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你放心。」她的音色宛轉動人,現時,語調不疾不徐,像在講一個久無人聽的故事。
「本宮自有思量……本宮可以做到堂而皇之地對敬武動手,但必不教陛下疑我;或者,陛下即便疑我了,我也有法子為自己開脫——屆時,陛下自會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她那樣自信。
香煙裊裊升起,她繞著指頭,一點一點兒地隨煙縷盤桓而上……
她的心思……旋即轉向了許多年前。
——許多年前啊……
「那個時候,我竟也是待在這椒房,」她轉頭,四下環顧椒泥塗室的宮殿,吸了一口氣兒,「可那時啊,覆紅,我與你一樣,也只是一個小小的服侍。我那時是恭哀皇后的服侍——哦對,我見過她,而且跟她很熟。」
「她們都叫我『王姑娘』……她們挺喜歡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