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日暮滄波起(24)
夜深的椒房殿,被蒸氳的暖氣所覆蓋。
王皇后還未就寢。
宮女子覆紅小意地伺候著,她端來一盞燈,小心擱王皇後跟前:「娘娘,夜深了,仔細眼睛。」
王皇後手里做著活計,頭也沒抬:「太子衣服破了,不趕早縫好,明兒送不去太子宮裡。」
覆紅笑道:「做縫活兒,也不消娘娘親自來呀!太子何等顯貴之身,破了的衣物丟棄也罷,要它做甚麼?」
王皇后抬起頭,笑了笑,道:「陛下長在民間,衣食用度慣節儉,若我兒太子鋪張浪費,傳到陛下耳朵里,只怕陛下不喜。本宮為母后,怎能使太子父子生隙呢?本宮須得為太子的前途、將來著想。」
覆紅深為感動:「娘娘,您待太子,真如親子!」
「本宮無子,紅顏漸老,瞧這樣子,也是難生養啦。太子性子溫厚,本宮待他好,他自然都會記在心裡,本宮這後半生,全靠這孩兒……現時,本宮又怎會虧待他呢?」
王皇后燈下縫補,全如慈母。
她似想起了什麼,忽然停下手中活計,向覆紅道:「丫頭,探子那邊有了消息嗎?本宮想要知道的消息,能成嗎?」
覆紅謁了謁,道:「稟娘娘,這一遭事兒,毋須急。當年霍家的老人,還是有在的。娘娘本身就熟稔這藤兒,咱們順著藤,摸瓜,並不難。也就這一兩日了,放出的探子,可就回來了。」
「唉,本宮可不能教霍成君那瘋婦掐了脖頸,本宮必須先發制人。」
王皇后再沒有了縫補的興緻,蔫蔫地坐著,靠案前小憩會兒,待她被覆紅叫醒時,夜已深濃。
「娘娘,眼線回來了。」
她一驚,瞌睡全給嚇醒了。
「怎樣?」
「就在外頭,婢子去叫?」
「繞小室來吧,動靜太大省得驚了人……」
「諾。」
這一夜,王皇后與放出的眼線密談,待她出得小室時,身乏眼困,十分難受。但神采卻還不錯。
「娘娘?」覆紅迎了上去。
這覆紅丫頭,跟了王皇后多年,王皇后的體己話全與她說了,包括王皇後身患隱疾,終身不得孕之事,她也一概全知。
王皇后瞟了覆紅一眼,神采奕奕:「這會兒咱們不必掣肘於人了,本宮天地都不怕,更不會怕了昭台那位!」
「娘娘,是好消息?」
「嗯,」她一點頭,「事關敬武丫頭……霍成君好大的膽子啊!」
「那……娘娘打算如何做?」
「敬武可以不用留了。」王皇后坐了下來,眼中有霜色:「本宮也不願這樣,但那丫頭,留著也是個禍患。昭台那位,隨時可以為她發瘋。局勢失控時,本宮真怕招架不住。……不如釜底抽薪。」
覆紅有些發愁:「婢子倒怕做事不利落,娘娘心軟,反生了禍患來。」
「這你不用擔心……」王皇后嘆了口氣:「在那丫頭身上,本宮不會心軟。——敬武到底與太子不一樣,太子……本宮是瞧著他長大的,本宮膝下無兒,待太子,那是真心實意的。敬武到底打小不在本宮跟前,若真要下狠心,本宮也是能的。再者……唉,本宮覺得,依敬武這機靈性子,她……快要疑上本宮了。」
敬武如今住了宮裡,難免要與各宮多多走動,陛下那邊,早晚請安,她是避也避不了。
好在凡事總有太子相陪,敬武才覺與君父在一處的時候,也並非難熬。
這日請早安,她卻沒等太子來,自個兒先開了溜。
建章宮。
這鳳闕階下的石麒麟好生威武,瞪了一雙銅鈴似的眼睛,直瞅她。
敬武跪在地上瞎琢磨,也瞪了眼睛瞅它……
這兩廂對峙著,竟未發現黃頂輦子已經落了她跟前。
皇帝好笑地看著不遠處趴著跟小狗一樣的孩子,喊了從侍:「去瞧瞧前面怎麼回事?」
「諾——」
敬武尚不知覺呢,被受命前來的從侍給唬了一跳,她回頭一看,黃頂輦子落在那裡,輦中的皇帝抬手輕碰了碰唇,嗽了一聲……
她跟貓兒似的竄了起來!
隨從侍來到陛下跟前,敬武「撲通」一聲跪地:「敬武請君父安,祝君父長樂無極。」
「免,」皇帝抬了抬手,「你不惹亂子,朕就長樂。你——你這是在幹什麼呢?」
敬武一愣,直覺很尷尬。
「沒,沒幹什麼呀……」
「你趴著吶?」
「我、我瞅瞅,隨便瞅、瞅瞅……」
「……」
建章宮仍給了她一種冰透的寒意。
她不敢貼近。
這是君父的建章宮。在她被拋棄在長安陋巷的時候,在她身困上林苑的時候,這建章,以最繁華的姿態,陪伴著君父,陪伴著大漢一步步走向輝煌。
她遠無資格立在這兒。
「你看什麼呢,也隨便瞅瞅?」皇帝調侃道。
「沒呢,就是覺得有點陌生。」
皇帝一愣,隨即說道:「朕的建章,你也陌生?在敬武眼裡,是不是君父也極陌生?」
「不想談這個——」敬武十分地厲害,十足有勇氣與皇帝對著干,她往階下一坐,道:「敬武沒空與父皇說這些……」
「哦?」皇帝挑眉,竟也坐了階下,與她並肩:「那你來建章做什麼?研究朕的石麒麟?」皇帝笑笑,又道:「對啦,今兒怎麼沒與你兄長一道來……」
「父皇?」她有些怵。
「嗯?」
「能不能……讓……她……出來?」
「誰?」皇帝眉色微凜。
敬武屏住呼吸,緩頓,直覷君王的眼睛:「昭台。」吐出這兩個字,恍覺周身都輕鬆了。
皇帝看著她:「你不怕朕?」
君王的眼眸森冷而凝重。
「怕。」她說道。
「那就好。」
皇帝轉了頭,欲起身。
「可是,敬武不怕死。」
皇帝頓住,僵了僵,深覷敬武:「你是該死。」
她知道她在做什麼,觸龍鬚,挑戰君王的威嚴。可她……不忍心棄昭台而不顧。
「陛下,」敬武仰頭,不再喊他君父,「在你心裡,敬武公主劉思,到底……算什麼?」
「朕的女兒,」皇帝起身,一雙眼睛望著遠外,「你是,朕的恥辱。朕最悔,是生了你。」
她不驚不懼,是超脫的習慣。
已經習慣了君王這般之思。
昭台那位,真是想多了。她怎會防備、小心君父呢?君父若遞來一杯鴆酒,她必仰脖飲盡。
眼都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