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第三百四十四章 不同抉擇
排山倒海般的高呼萬歲聲傳來,令端坐在鑾駕中的聖人頗為動容。不僅僅是平民百姓,出城迎接他的文武百官皆伏地叩首,灞橋之外十里長亭處,烏壓壓地跪了不知多少人。唯有他高坐於上,俯視眾生——彷彿遺世獨立,又彷彿獨自處於峰頂,覽盡江山萬里的美好風光。
他曾無數次居高臨下俯視著他的臣民,但從未像如今這樣明顯地感覺到他們毫不掩飾的景仰與崇敬。那並非純粹只因他是「皇帝陛下」而來,而因他是完成了豐功偉業而凱旋。他不再是無數個皇帝之一,更非先帝之子,而是他自己。
他心中感慨,輕輕咳嗽了一聲,遂讓所有人都起身。出城相迎的文武百官皆翻身上馬,隨在御駕之後。某些年老體衰或身體肥壯者,聖人特別恩准他們乘車——諸如吳國公秦安、濮王李泰等。浩浩蕩蕩的鹵簿壯麗而尊貴,街道兩旁摩肩擦踵歡呼雀躍的人群熱鬧而歡快,整座長安城彷彿又迎來一次盛大的節日。
回到大明宮,聖人從鑾駕上起身,便望見了前來相迎的杜皇后、周德妃以及後宮嬪妃們。長寧公主牽著永安公主,齊王、蜀王,其他幾位公主皇子也盡皆在側。每人臉上都洋溢著笑意,甚至雙眸濕潤、感觸不已。
趁著帝后闔家團聚的時候,隨駕遠征的臣子們也暫時得了半日休憩。王子獻好不容易才辭別熱情的千牛衛們以及恩耳古等突厥好友,與他們約好何時私下再聚,便策馬離開了大明宮。不過,剛出宮門,他抬眼就見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正停在路旁。
彷彿心有所覺,他勾著唇角下馬走了過去。掀開車簾之後,裡頭端坐的人優雅地放下茶盞。他似是啟唇想說什麼,然而王子獻卻幾乎是有些粗魯地攬住了他,垂首含住他的唇,肆意碾磨起來。一別將近半載,縱是傳過無數家書,又如何能解得了相思之渴?
被他緊緊扣在懷裡的人並未掙扎,而是熱烈地響應起來。於是,親吻漸漸成了耳鬢廝磨,而耳鬢廝磨又控制不住地繼續。小別勝新婚,思念與渴求如熊熊烈焰,燃起之後便再也無法平息下去了。
駕車的曹四郎佯作甚麼都不曾聽見,輕聲呼喝,韁繩微微一抖。馬車輕快地往前行,嘶鳴聲與馬蹄聲幾乎完全蓋住了裡頭的所有響動。偶爾傳出隱忍的/喘/息/與/呻/吟/,似是融在了拂過的初秋清風之中,化作耳邊的呢喃,漸行漸遠。
馬車在某座不起眼的院落里靜靜地停了半個時辰,王子獻與李徽方起身離開。守在附近的部曲不敢細看,忙將馬車拉了下去。而衣飾幾乎分毫未亂的二人除去眼角眉梢那一抹饜足之色外,彷彿亦與平常並無任何差別。
不過,待他們去洗浴之後,情狀便又大不相同了。折騰了這麼許久,竟然連多說幾句話的餘裕也沒有。於是,新安郡王換了晚上赴慶功宴的禮服之後,便嚴格約束某人,不許他靠近自己周邊三尺之內。幫他穿上禮服便被無情地推到一旁的王舍人笑而不語,不慌不忙地給自己換上公服:「宴飲之後,我去郡王府?」
「即便來郡王府,也只能暫居客院里。」李徽回道,「今夜我們須得在密室中商量這兩次平叛相關之事,大兄也會在府中住幾天。他好不容易才稍稍平息些,我們只需明面上維持知交情誼,不刻意惹惱他,他應當便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王子獻頗為遺憾地挑起眉:「分別這麼久,大兄也該體諒體諒我們才是。」
「或許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體諒了。方才見我上了這輛車,他也假作不曾瞧見。」李徽輕輕笑了笑,「慶功宴之後,你應當有幾日休沐,不妨將何城與洛娘的婚事辦了罷。何城得了弘文館正字的職缺,也該讓他娶得佳婦歸了。不然,你這位兄長豈不是也做了棒打鴛鴦的惡人?」
「吉日選好了?那便好好辦一場罷。」這些年,王子獻對王洛娘與王湘娘確實生出了幾分兄妹之情,但依然比不過尋常兄弟姊妹。又或許,她們對他的依賴與信任遠遠勝過普通人家,而他對她們則是責任勝過感情罷。故而,他始終無法理解大舅兄的種種行為。
「在婚宴之前,我們不妨去一趟慈恩寺,見一見子睦。」李徽又道,「遊歷歸來之後,我覺得他的性情似是改變了許多。說不得,你家裡即將再添一喜呢?」倘若王子睦想還俗,或許又是一段緣分的開始罷。
聞言,王子獻亦是一嘆:「但願如此罷。」王子睦選擇出家時,他便覺得唯有他想通,才有可能回到塵世當中。倘若他一直心懷執念,那便遠離紛紛擾擾亦無不可。終歸他的前程與未來都由他自己抉擇,作為長兄,他絕不會輕易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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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大明宮舉辦了盛大的慶功宴。
燈火輝煌的麟德殿內,觥籌交錯,祝酒與歡笑不絕於耳。數個月之前,送別宴也在此舉行——那時候,縱然每個人都說著吉祥之語,彷彿勝利信手便可拈來,但誰心中不曾隱隱藏著憂慮呢?直至如今,他們才能真正地放聲大笑,毫無顧忌地評點著敵人以及眾將在戰場上的表現——如此方是圓滿的結束。
聖人的目光從杜皇后高聳的肚腹上掠過,又瞥了瞥周德妃,壓下了喉間的輕咳聲。他的臉色較之常人略有些蒼白,但在燈火照耀之下卻絲毫瞧不出來。幾位老臣結伴來給他祝酒,他亦並未推辭,一口飲下了。杜皇后示意宮人換了一種清甜緩和的酒之後,蛾眉微微蹙起。
「鄂公果然寶刀未老。若無鄂公坐鎮十六衛,合圍回師的時機也不可能如此巧妙。朕聽聞奏報之後,暗中可惜了許久。之前朕怎麼不曾三顧茅廬,將鄂公請出府來呢?否則,又何必憂慮無將可用?」聖人打量著鄂國公尉遲慶,又想起他那幾個猿臂蜂腰的孫兒,「尉遲家的兒郎也個個都勇猛非常,果然不愧為鄂公的兒孫。」
尉遲慶咧嘴一笑:「老臣年紀大了,每回翻身上下馬都覺得一把老骨頭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折了。這回也不過是應急而已,聖人若再差遣老臣幾回,說不得老臣就會在千軍萬馬面前摔下來了。不過,就算少了老臣,聖人也不必擔憂。兩次平叛之戰湧現出這麼多才能出眾的年輕將領,完全不愁人不夠用!」
「鄂公莫不是變著法子誇自家孫兒罷?」聖人大笑起來,「雖然鄂公自謙,但立下如此大功,不能不賞。賞金千兩便不必多說了,不知鄂公還有何想要之物?只要朕能拿得出來,但說無妨。」國公之爵位世襲罔替,即便新立了大功,也無法再往上封——總不能封異姓王,瓦解宗室勢力罷?
「……」就在旁邊不少人都暗暗覺得鄂國公會為自己不成器的兒子討個職缺的時候,尉遲慶卻倏然雙目發亮:「老臣正有一事想央聖人與皇後殿下做主!老臣家的幾個孫子,個個都英武出眾,無奈只有大郎得了婚配,二郎三郎幾個都沒遇著合心意的小娘子哩!聖人與皇後殿下若能替他們主持婚姻大事,老臣便心滿意足了!!」
一瞬間,聖人與杜皇后都想到了自家長女。但仔細瞧鄂國公的神情,卻不像是求尚公主。於是,兩人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松。尉遲家幾個兒郎確實不錯,可惜只喜歡耍刀弄槍。他們實在捨不得將自家愛女嫁給武將,免得日後一旦出征,便須得提心弔膽地等著消息。
若只是求娶宗室女,聖人與杜皇后倒能夠做主,於是自然滿口答應下來。緊接著,聖人又以相似的語句,詢問了永安郡王與簡國公許業。
永安郡王覺得自己是戴罪立功,自然不敢領受功勞。聖人寬慰了他之後,他思索片刻方道:「那就給老臣那幾個孫兒求個好職缺罷。老臣也不想將他們拘在身邊,若能放他們去景行麾下任職便再好不過。」
「兩位愛卿可真是舔犢情深,顧念的都是自家的子孫。」聖人感慨道,又望向簡國公。
簡國公雙目微垂,眼角餘光瞧見鄂國公使來的眼色,心中不由得苦笑。沉思片刻之後,他決定順從自己所念,而非韜光養晦。或許,有些人的性情便適合肆意活過這一世,而不是帶著種種顧忌龜縮起來。既然他前半輩子都縱情御馬馳騁征戰,後半輩子又何必勉強自己收斂呢?
「這一切都是老臣應為的。老臣只願,日後還能為聖人效鞍馬之勞!!」
聖人深深地望著他,唇角揚了起來:「得愛卿此言,朕心中甚為感動。不過,愛卿的功勞也不能不賞。不如給愛卿的次子封個世襲罔替的郡公罷。」
「……臣叩謝聖恩。」
這一切都落在不遠處的數位年輕人眼中。他們不著痕迹地交換了眼色,對於簡國公許業的選擇,也不知該讚歎抑或該悵然。
或許簡國公並無他意,只想盡心儘力地效忠,而非如同吳國公、鄂國公那般佯裝稱病,賦閑家中。總有些人不願意享受閑情逸趣,更希望自己的人生始終波瀾壯闊。然而,當他的功勞已經封無可封的時候,當他早已手握重權的時候,聖人便難免會生出些別的心思。畢竟,聖人並非先帝,對為他立下汗馬功勞的凌煙閣眾臣帶著純然的信任。他更在意的是,這些老臣遲遲不願意將權力交割出來。
計功受封自然不僅僅限於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阿史那真啜將軍,李徽、李璟、李瑋、王子獻等人均在賞賜之列。只不過,除了金銀等物外,每人得的賞賜並不相同。
諸如,阿史那真啜將軍獲得了縣公爵位;李璟與李瑋分別被封為了都督,不日便要遠赴邊疆;李徽只遙領了大都督之職,兼任宗正少卿與兵部侍郎,並得了一座驪山附近的大溫泉莊子;王子獻則依舊是中書舍人,賞賜了一座三路五進的大宅邸以及京郊的兩座莊園。其餘人等也都按照軍功十二轉計勛,順理成章地升遷。
這些功勞所得的賞賜,有些或許並不完全相符,但聖人自有衡量,臣子們自然只能跪下叩謝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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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王子獻與李徽便去了一趟慈恩寺。
王子睦坐在禪房之中,目光平靜地注視著他們:「阿兄,我即將還俗。」
旁邊的玄惠法師雙手合十,神情滿含慈悲之意:「圓悟的紅塵之緣從未斷過,還俗亦不過是順應因果罷了。他確實與我佛有緣,卻未必是出家為僧的緣分。阿彌陀佛,檀越將他帶回去罷,他也該行為己之道了。」
王子獻與李徽早已隱隱有些預感,故而並未太過意外。倒是一直跟著王子睦的小沙彌惠知聽了,嗚哇一聲大哭起來。在他響亮的哭聲中,王子睦給玄惠法師行了稽首大禮,鄭重地謝過了他的師徒情誼與指點迷津之恩,而後方揉了揉惠知的光腦袋。
「你想留在慈恩寺,跟著法師修佛法,還是隨我還俗?」
惠知毫不猶豫地回道:「跟著你!!」
王子睦遂回過首:「阿兄,咱們是收他為義弟,還是由我收他為弟子?」
王子獻挑眉:「隨你之意罷。」阿桃能多個年紀相近的玩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