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7.第三百四十七章 封禪執念
就在眾人以為一切皆已塵埃落定的時候,又過幾日,聖人竟倏然對重臣們道:「這一年來諸事紛繁,有喜有憂。朕欲往泰山封禪,一則告慰上天,二則祈求來年風調雨順、邊疆永固。」緣由之三他並未明言,但誰想不到呢——
昔年秦皇漢武光武帝都曾封禪,國朝以來,高祖太宗卻皆未行此祭祀天地大禮,自然該由他來完成。一旦封禪完成,那可是記載於史冊、流芳百世之功績。而且,平定叛亂、擊退外族,也確實是值得稱道的成就。只是,在數位老臣心中,到底還是比不過先帝的文治武功。
吳國公與簡國公沉默了,倒是戶部尚書與太府寺卿提出,最近剛經歷過戰爭,國庫尚且空虛,或許實在沒有足夠的錢財籌備一場盛大的封禪儀式。禮部尚書也道,當年秦皇漢武光武帝的封禪禮各不相同,究竟要使用何等規模的封禪禮,他們須得在浩瀚如煙雲的文卷中仔細查找一番才能確定下來。
林林總總,眾臣倒是並未明著反對,卻提出了許多難處。聖人靜靜地聽他們說罷,便道:「的確須得先行準備,且在泰山建起祭祀壇,再行封禪禮。年前準備好,上元之後自長安啟程,文武百官以及內外命婦皆一同出行。抵達泰山,即開始封禪。至於國庫空虛,那便稍微從簡。」
無論如何,冬至、元日等節慶,聖人也須得祭祀於圜丘。而今不過是又換了個地方祭祀天地罷了,國庫也不至於鬧著一點錢財都沒有。再者,就算國庫一時間空虛,只要聖人出言,宗室皇親國戚們就算咬著牙也須得支持聖人封禪哪。這種表忠心的好事,尋常時日還等不著呢。不過是耗費些許錢財,就能得到聖人的好感,實在是划算得很。
封禪雖是大事,卻不似立太子這般重要,故而吳國公與簡國公僅僅只是對視一眼,並未出言反對。聖人對他們的反應覺得很滿意,散朝之後便回了蓬萊殿探望杜皇后與太子。殊不知,出了宣政殿,兩位老臣仗著年紀大且又身體肥壯,便將比肩而行的新安郡王與王舍人圍了個嚴嚴實實。
「封禪之事,你們究竟知道多少?玄祺,這種時候可不許藏私!王致遠,你是聖人的心腹愛臣,不可能半點風聲也不知曉罷?!」吳國公秦安先聲奪人,逼問著兩個晚輩。簡國公許業在一旁虎視眈眈,大有他們若不老實招認,便會繼續「逼供」之意。
「孩兒確實不知曉。」李徽不由得苦笑,「這兩天叔父每天念叨的都是太子殿下如何如何,半個字都未提到封禪。孩兒也不知道,叔父為何突然起了這樣的心思。」彷彿迫不及待想要通過祭祀天地留下自己受命於天的威名,唯恐錯過了這次時機之後,便再也無法成行。
王子獻微微皺起眉,低聲接道:「在太原府時,聖人倒是曾經提起封禪。只是,那時聖人展望的是,收服高句麗與靺鞨之後再登泰山,並不似而今這般急切。」都言龍心難測,但或許也並不是那般難以猜度。聖人的龍體,難道真有幾分不好了?
「……」再度默然之後,秦安長嘆一聲。簡國公的神情變得越發複雜,卻依舊是滿臉堅毅與倔強。就算他也明白,聖人有些心病是因自己而起,亦絕不可能因此而退讓。即使是聖人,也須得有足夠的容人之量不是?
同一時刻,蓬萊殿中,正逗著太子頑耍的杜皇后聽聖人提起了封禪,亦微微一怔。聖人帶著永安公主輕輕戳著太子柔嫩的臉頰,彷彿不經意地道:「朕也欲帶你們母子幾個同行,好教悅娘、婉娘和咱們五郎都能好生瞧瞧泰山的風光。」
「五郎的年紀……或許太小了些。」杜皇后本能地感覺到聖人言行中的急切,輕聲勸道,「而且,那時候天氣尚冷,聖人又尚未痊癒,路途中恐怕頗為辛勞。倒不如待天候轉暖些再去罷?五郎再稍長些,便能跟著阿爺四處走動了。」
聖人捂著嘴唇輕咳幾聲,抬起眼注視著她:「梓童,朕平生所願為何,你應該最明白。」
杜皇后怔怔地望著他,雙眸倏然濕潤起來。是的,她明白,她都明白——他愛惜名聲愛惜羽毛勝過一切,他想成為超越先帝的千古一帝,故而不願自己身上留下任何污點。可是,他不應該還有數十年來仔細經營么?功業、名聲,無不是需要漫長的時光來積累的,不可能僅僅因封禪泰山便名垂青史。這分明是他們都知道的道理,他緣何突然如此著急?!
答案唯有一個……
「朕……」忽然,聖人臉上血色褪盡,額間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杜皇后慌忙地命宮人趕緊讓奉御過來診治,永安公主又驚又嚇,流著淚扶著聖人緩緩躺卧在軟榻上。腦中疼痛稍緩的時候,聖人才聽見她們母女的啜泣聲。
聞訊趕來的長寧公主幾乎是踉踉蹌蹌地奔至軟榻前,握住聖人冰涼的手掌,垂淚不已:「阿爺,阿爺你醒一醒。我不嫁王子獻,嫁給尉遲二郎可好?鄂國公府論起聲望雖比之簡國公府稍有不如,但只要尉遲兄弟們立下戰功,遲早能壓製得住許家。更何況,還有堂兄表兄們都能幫我……」
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有即將失去父親的一日。若是早知他病了,當初她又如何會頂撞於他,傷了他的心?將心比心,聖人何嘗不是覺得再也尋不出比王子獻更好的女婿,才想給她指為駙馬?而她卻一時口不擇言,將他的慈父之心形容成冷冰冰的利益衡量。是她錯了,她既然身為長女,身為嫡長公主,便理應擔負自己守護家人的責任。
而她一直等待的那個人,等過了一段婚姻,還能等她第二次么?
聖人輕輕地反握住她的柔夷:「悅娘,好孩子……莫非你心有所屬?」
長寧公主微怔,拭去眼角的淚珠:「既然能和離第一次,便能和離第二次。阿爺,我是你的女兒,總有法子得到我想要的人。」
聖人嘆息一聲:「朕沒有時間了……」若是他還有足夠的時間,還有足夠的精力,當然能夠親自做出制衡,不需要女兒再一次付出她的婚姻。可是他只剩下滿身執念,也不知能走多遠了……他的女兒,原本能活得更肆意自在些的……
這時,奉御終於趕到,立即為聖人扎針。杜皇后眼睜睜地看著他往聖人的頭上扎了幾針,眼中寒芒微動:「聖人的癥候究竟是何時而起?是否能治好?若是尚藥局不成,就將京內外那些負有盛名的佛醫道醫都請來!」
「皇後殿下,臣與佛醫道醫們……都診治不出來。」奉御戰戰兢兢地回道,「剛開始不過是輕咳,一直用藥也並未控制住。前些時日聖人開始暈眩頭疼,似是風疾之兆,但又彷彿稍有不同。臣以為,聖人的癥候有些像先皇后,也特地請了佛醫道醫前來會診,可開藥之後依然無法緩解……」
那時候正是立太子的關鍵時刻,聖人自然不能讓重臣們得知他的身體情況,於是索性連著妻女一同隱瞞下來。畢竟,若是群臣知曉他久病不愈,如何可能答應讓一個嬰孩成為東宮太子?主少國疑,指不定有多少人會心思浮動,齊王、蜀王、四皇子,甚至是越王一脈、濮王一脈、楚王一脈亦極有可能受到有心人的挑撥。
杜皇后緩緩地垂下首,頃刻間竟是淚落如雨。
是夜,蓬萊殿燈火通明,濃重的葯香味隨秋風飄遠。而濮王府內亦是同樣燈火熠熠,正院內堂之中,時不時傳出低低的歡笑聲。
李徽抱著已經三個月的二侄兒,與小傢伙烏溜溜的眼睛對視。大侄兒李嶠有些吃味地摟著他的手臂,時不時搖晃兩下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壽娘笑吟吟地捏著阿弟白胖的小手:「叔父,二郎比太子殿下大兩個月,卻好像比他沉了許多呢。」
「怎麼?你連太子殿下都抱過?」嗣濮王妃周氏唬了一跳,趕緊摟住了她,「好壽娘,那可是太子殿下,也是你的堂叔父,可不能逾禮。」太子殿下的身份太貴重,而他們濮王一脈身份又敏感,還是敬而遠之較為妥當。
「阿嫂放心,壽娘機靈著呢。」新安郡王妃杜氏一面替侄女說話,一面自然而然地接過了李徽遞來的小嬰孩輕輕晃了晃。二郎被叔父換到了叔母手中,倒也並不認生,依舊咿咿呀呀地試圖說著甚麼。
周氏抿唇笑了起來,心裡卻不由得暗暗有些可惜。看著弟妹也不像是不喜歡孩子的,對壽娘、李嶠很是親近,也疼愛娘家的侄兒侄女,但偏偏這兩個卻是假夫妻——想到此,她禁不住回過首,望向李徽走去的方向——王子獻正施展他做魚膾的技藝,給李泰與閻氏都切了晶瑩如髮絲的魚片,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濮王殿下嘗了嘗魚膾,滿意地笑了,連聲誇讚。他根本沒有細想,為何好端端的一場家宴,王子獻卻彷彿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此。閻氏亦是含著笑意,慈愛地望著眼前的一雙璧人。至於沉著臉的嗣濮王殿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忽略了看起來情緒並不高昂的他,連孩子們都刻意不往他身邊湊。
宴席暫時結束之後,李欣遂問:「封禪之事,你們怎麼看?」
「既然是叔父之願,作為侄兒,自是鼎力贊同。」李徽應道。
李泰聽得了關鍵詞,興緻勃勃地接道:「當初阿爺都不曾封禪,聖人卻想到了封禪,論起功績來恐怕稍有不如。不過,這天下都是聖人的,他只是想封個禪而已,又有何不可呢?說不得,咱們也能一併去瞧一瞧呢。」
閻氏沉吟片刻:「明日我便入宮探望皇後殿下,問清楚之後,你們再應對也不遲。」她總覺得「封禪」一事,絕不是聖人一時興起,也許還有別的緣故。畢竟,就算是聖人這般好名之君,也不可能將「封禪」時時刻刻掛在嘴邊。
王子獻搖了搖首:「王妃殿下入宮打探消息時,須得小心些才是。聖人龍體欠安,最近宮中必定緊張得很。」若是某個詞句失當,讓人誤以為是窺伺聖駕安危,濮王一脈接下來便會步履艱難了。倒不如當作一切都並未發生,一如往常即可。
閻氏微微一凜,周氏與杜氏對視一眼,皆默然不語。就算是李泰也猛然醒悟過來,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然而,他並未提起其他,只是重重地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