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4. 番外二 命題片段(下)

354. 番外二 命題片段(下)

【不安】王湘娘

「都督……阿郎。」

臨出去時,孫榕有些踟躇地停了下來。

王都督抬起首,挑眉打量著他:「你我相交多年,有什麼話不能說么?」如今,孫榕已經不僅僅是他倚重的親信,一位長袖善舞的商人,而是接替尉遲大郎成為了他麾下的司馬之一,從四品下的服緋高官。不過,他這位左司馬所負責的事務與右司馬程青全然不同,與從前之事倒頗多相似——專門培養部曲、親兵,奔赴安東都護府以及靺鞨、百濟、新羅等地,收集各種各樣的消息。

猶豫半晌之後,孫榕終於咬了咬牙:「阿郎,我想請你為我主婚。」

「這是大喜事,怎麼不痛快地開口呢?」王子獻笑了起來,「你比我還年長些,論起來已經是將近而立了。尋常男子在你這種年紀,指不定兒女都快定親成婚了,你卻似是一點也不著急。你可知道底下那些親衛與部曲都是怎麼說的?」

「怎麼能不知道呢?」孫榕展顏一笑,「阿郎不婚,我也不婚,他們都不好意思娶媳婦了,唯恐『不婚』方能得咱們都督看重。就算是娶妻,也都過了及冠才娶,直到阿郎給了他們五十貫成婚厚禮,他們才醒過神來。」

「如今總算是有機會破除謠言了。」王子獻道,「不知你看中的是哪家小娘子?無論是服紫服緋高官家的,還是世族家的,我都做媒人給你聘來。」孫榕出身寒門,曾經淪落為他家部曲卻早已放良,論身份與尋常寒門子弟相差無幾。不過,若論能耐,便絕非尋常寒門子甚至世家子可比了。

不足三十便升至四品的武官,遍數朝廷中亦可稱得上寥寥無幾——當然,與金貴的京官相比,便須得降一兩級了。饒是如此,在這安東都護府內,甚至於京城之外的眾文武官員眼中,他也是上好的佳婿。就算是年齡也並不是問題,畢竟尚是頭婚。

「……」孫司馬略作遲疑,方壯著膽子回道,「我想求娶二娘子……湘娘。」

「什麼?」王都督抬了抬眉,笑意更濃了幾分。

「我想求娶湘娘。」孫司馬吶吶道。王都督平日積威甚重,即使他們相交多年,他也依然十分心虛,甚至有些不敢直視未來大舅兄的一雙厲目。

「什、么?」王都督眯起眼,「再說一遍。」

孫司馬暗暗咬了咬牙,鼓起勇氣高聲道:「我心悅湘娘已久,想求娶她為妻,必定會待她如珠似寶,望阿郎成全!!」

「氣勢倒是足夠了。」王都督似笑非笑,「怎麼方才不這麼說?我還能吃了你不成?不過,你的手腳可真夠快的。湘娘來都督府不過五個月,你居然便敢上門來求娶了,想必也是得了她首肯罷?莫非,這些年來你一直不娶,便是為了——」

孫榕比誰都明白,大舅兄燦爛的笑容之下隱藏著的危險,趕緊道:「我此前確實覺得湘娘很不錯,卻並非男女之情。直到前兩年……我才確定,她便是我想娶的娘子。可那時候我不過是個果毅都尉,覺得沒有底氣向阿郎求娶,於是便央她等我兩年……」

「阿兄。」不知何時,王湘娘已經來到書房外,立在門邊盈盈含笑,「我已經等得足夠久了,阿兄便成全了我們罷。」她已經將近雙十年華,也確實不想再繼續苦等了。而且,她覺得,阿兄眼裡其實並不在意官職,更在意人品。但那時候的孫榕沒有勇氣,於是她也只得等著他了。

王子獻望著她,微微一嘆:「你想留在此處?」孫榕雖是他的親信,但畢竟是從四品官員,便是他返回京城,也很難將他一起帶回去。而他,必定是要回長安的,畢竟有玄祺在之處,方是他所安之地。

「阿兄,京外的世界如此廣闊,我又何必困在宅院一隅中呢?」王湘娘溫聲道,「與他在一起,隨著他遷轉來去,我能見到更多的人,聽見各種各樣的言語,只要想一想,便覺得這種日子很有趣味。」

「也好。」王子獻倏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家玄祺渴盼的目光,神色柔和了許多,「尋一尋最近可有甚麼吉日,趕緊些給你們辦了喜事。你的嫁妝還在京中,重新置辦一份也來不及了,便以其他財物相代罷。」

孫榕趕緊表忠心:「阿兄放心,我已經準備萬全了。」聘禮、嫁妝他都預備了,就只待大舅兄的東風,便可成事。

王子獻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怎麼從未察覺到,這人的麵皮居然也這般厚呢?

【悵然】袁淑妃

杜太后扶著宮女,緩步踏入了承香殿中。

時隔五年,再度來此,這座昔日奢華富貴的宮殿,如今卻早已變得死氣沉沉。她環視周圍,不由得略有些感慨,或許,這大約亦是她最後一回來到此處了。

「太后駕到,妾有失遠迎。只是想不到,妾還能有再見到太后的一天。」一位形容枯槁的中年女子從殿內走出來。她挪動每一步都彷彿有些顫顫巍巍,全憑著旁邊的宮婢,才能勉強站穩走動。若非有忠心耿耿的宮婢相伴,恐怕她應該早已活不到如今了。

「我順道來瞧一瞧你。」杜太后淡淡地道,「多年不見,也不知你過得如何。」

「呵,也不過是熬日子罷了。」袁太妃諷刺地勾起唇角,「多謝太后還記得妾,不忘給妾加封,也不曾將這座承香殿封了,讓妾遷居別宮。」據袁太妃所知,先帝駕崩后,除了杜太后遷了宮殿之外,其餘嬪妃都並未挪動。至今亦是如此,彷彿只是宮中少了一位皇帝,多了一位幼帝一般。

「既然你過得尚可,我又何必擾亂你們的清靜?橫豎五郎還小呢。」杜太后說罷,便轉身欲離開,然而,卻聽見身後傳來低低的呢喃:「五郎……五郎……呵……」

先帝是五郎,當今聖人亦是五郎。無論是哪一位五郎,都令袁太妃留下了遺憾。先帝得知她勾結逆王胡亂用藥反倒是害了自己之後,只長嘆一聲,再也不曾來到承香殿探望她。直至駕崩時,他彷彿已經將她遺忘得一乾二淨,也沒有給她留任何話。至於當今,也許只差些許時機,便能成為她的五郎、她的孩兒呢?

杜太后並未回首,鳳駕徐徐離去。

獨留袁太妃立在風中,輕輕地喃語著,一遍又一遍。

一個月後,袁太妃病逝,杜太后做主,給她賜了謚號為「庄」,陪葬乾陵。

【憂慮】壽娘

景雲七年,隨著嗣濮王在外鎮撫吐谷渾的周氏攜著長子李嶠、次子李崢,終於回到長安。杜太后崩逝時,她也曾回來奔喪送葬,但國孝期之後,便又匆匆去了邊疆。不過,此次回京,她卻是短時期內都不打算再外出了。原因無他,長女壽娘已經長大了。

時光匆匆,昔日嬌憨的小娘子,而今已成為一位英姿颯爽的少女。壽陽縣主的名號,在京內亦是大名鼎鼎。論起賽馬、射獵、馬球等等,甚至許多宗室以及勛貴世家子弟都遠遠不如她。每一回宴飲,壽陽縣主必定是風頭最盛的未婚少女之一,僅次於吳國長公主(永安長公主)而已。

也因著她是濮王一脈捧在掌心中的珍寶之故,當她不過十一二歲時,求親的人家便已經絡繹不絕,彼此暗地裡悄悄使勁了。若能娶得這位縣主,便能擁有一位日後定能繼承親王爵位的岳父,一位如今已經是位高權重的親王的叔父,兩位封號為前所未有的「國公主」的堂姑母,一位封為「大長公主」的外祖母……諸般好處,便是折著手指也算不過來!!

然而,向濮王妃閻氏傳達求娶之意的人家如過江之鯽,閻氏卻始終不鬆口,只推說一切由兒子兒媳做主。而且,必須是孫女看中的好兒郎,才可娶得佳人歸。外祖母臨川大長公主亦是同樣的意思,對那些期望她能勸一勸閻氏或周氏的人家,都一律婉拒了。

而今周氏終於回京,眾人無不摩拳擦掌,趕緊將宴飲帖子送過去,再挑剔一番自家郎君們的風華氣度。不求其他,若是能給嗣濮王妃留下不錯的印象,這第一步好歹便算是成了——要知道,迄今為止,他們連第一步都未能踏出去呢!

嗣濮王妃是外柔內剛之人,對這些宴飲帖子也只是稍稍挑揀了些,便逐一赴宴去了。她離京已久,也確實該多出門交際,為兒女的婚姻前程打算。帶著女兒與兒子同去,亦是讓那些估量的目光好生瞧一瞧——並非自家的眼光高,而是若不是足夠出眾的郎君,便實在是配不上愛女。總不能挑個連年幼幾歲的兒子都樣樣不如的女婿罷?

如此耗費了數個月,周氏終於挑出了幾人,私下悄悄地問女兒:「壽娘,你覺得哪一個郎君不錯?先前我看有位高郎君,你們似乎經常一同賽馬?」

「此人自視甚高,與我們小娘子賽馬時,看起來風度翩翩,實則很是輕慢。」壽娘說得頭頭是道,「程家子太過溫和,對每個小娘子都同樣體貼,尋常結交尚可,成為夫君卻實在令人著惱。杜家子應當是不喜我這樣的性情,另有所愛,我也無須委屈自己……」

將每一位郎君都點評了一遍之後,壽娘一嘆:「阿娘尋出來的,怎麼都是這樣的人呢?」

「……」周氏一時間竟無言以對。她多年不在京中,對這些郎君的了解確實遠遠不如女兒,與其自己挑來挑去,倒不如——「那你覺得怎樣的郎君才可入眼?」話音方落,周氏倏然想到了什麼,趕緊接道:「壽娘,莫非你也看中了……」

壽娘禁不住笑了:「阿娘多慮了。」

「楊慎確實樣樣都好,可他註定了……」只能尚主。周氏禁不住想到:若非婉娘與楊慎情投意合,以楊慎的身份,其實與壽娘也最為適合。

「阿娘,阿桃縱然再好,也並非人人都鍾情於他。」壽娘道,攬住她的手臂搖了搖,「我喜歡更平靜溫和的性子。叔父說,唯有這樣的性情,方能與我相容。性烈如火,性溫若水,便猶如太極雙面,再合適不過。我仔細想想,也確實如此。」

「這種性情的郎君,其實也並不少見。」周氏道。

「只嫁真君子。」壽娘勾起唇,「絕不將就。」

「好,好,好,都依你。」周氏搖了搖首,「還是須得讓你祖母與外祖母都幫著尋一尋。我一個人實在是看不過來。你若有瞧中的,也不妨直言。」

「當真?」壽娘眼眸微微一動,「那便讓我嫁閻十五郎罷。」

「……他論輩分,是你的表舅。」

「那又如何?咱們宗室的錯輩婚姻還少么?」

「……當真?」

「當真。」

「你究竟瞧中了他甚麼?」周氏禁不住扶額。閻十五郎確實是不錯的俊才,亦是難得的少年進士,但性情卻是有些太過柔軟了。據傳連閻家其他人欺負他,他亦是完全不吭聲,亦不反擊,在外還為那些人辯護,令他們氣焰更加高漲。

「他甚麼都好,就缺一個能為他出頭的娘子。」壽娘掩唇,彷彿想到了什麼,竟是眉飛色舞起來,「阿娘不覺得我們很相配么?」世人都道閻十五郎性情太柔和,彷彿誰都能欺負。但仔細想想,傳得京中人盡皆知之後,得利的究竟是那些欺負他的人,還是獲得眾人同情的某人呢?

如此有趣的郎君,她當然不能放過。

【兄弟反目】李欣

稍有些簡陋的祠堂內,嗣濮王殿下正領著二子拜祭祖先。雖然遠離長安,轄下幾乎有一半子民皆為吐谷渾人,但嗣濮王家的一應事宜依然遵循京城中的規矩。諸如冬至、元日、清明等節日拜祭祖先等等,從不曾延誤。

李欣抬起首,凝望著森然林立的牌位,神色微微一凝,回首示意二子隨他一同跽坐在祖先靈位前。他的神情十分凝重,李嶠與李崢不敢怠慢,忙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他們二人年紀並不大,一個只有十歲,另一個僅僅七歲,但父親早已不將他們當成尋常孩童,時常會與他們說些重要之事,他們也習慣于思考超乎年齡的問題了。

「你們可還記得叔父?」

「當然。」提起叔父魏王李徽,兩個小傢伙的眼睛便都亮了起來,「阿爺,叔父又來信了么?這回送了甚麼給我們?」

「你們只惦記著他送的禮物?」李欣面露不悅,「叔父待你們的好,可不僅僅只是時時惦記著你們,給你們搜羅玩物而已。」

「阿爺,孩兒知道!叔父可喜歡我們了。」李嶠抿著唇笑起來,李崢亦跟著點頭。

「那你們也該知道,他雖喜歡孩童,但這輩子恐是沒有後嗣了。」李欣輕輕一嘆,「我打算將你們其中之一過繼給他,日後便是他的孩子,為他承嗣。」玄祺這一脈斷絕,他作為兄長自是於心不忍。此事他也曾與周氏商量過,周氏輾轉反側數夜,最終仍是流著淚答應了。父親與母親則更是贊同——他們從來不曾真正反對李徽與王子獻之事,只是心中到底擔憂他們死後不能享用香火罷了。

「你們誰願意過繼?」

「我願意!!」兩個孩子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道,眼睛亮閃閃的。

聽了對方的熱烈響應后,方才還兄友弟恭的兩人意識到他們已經成為了對手,無不立即露出了嫌棄之色。一個道:「叔父最喜歡的便是我,當然應該由我過繼。」另一個道:「胡說,叔父最喜歡的是我!!以前他幾乎每天都抱著我四處遊玩!!」

「你讀書不上進,練武也經常躲懶,叔父才看不上你呢。」

「你第一次上戰場還不是嚇得哭了一場?我一定要告訴叔父!!」

「哼,你需要改的缺陷實在太多,我都不忍心數了。」

「你是數不出來!需要我將你的缺陷數出來聽聽么?」

不過片刻之間,兩個孩子便鬥成了烏眼雞,圍繞著誰過繼給叔父這個「關鍵問題」展開唇槍舌劍。作為父親,李欣也不幸地數度被波及。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格外複雜。

於是,嗣濮王殿下忍無可忍地宣佈道:「夠了,你們二人都不合適。」

兩個孩子頓時愣住了,禁不住哽咽起來:「阿爺騙我們……居然騙我們……」

在祖先面前爭吵實在是不成體統,嗣濮王殿下遂將二人拎出了祠堂:「將你們過繼給叔父,是為了孝順他,不是為了給他找罪受。罷了罷了,你們該習字的去習字,該練武的去練武,不許躲懶!!」

兩個小傢伙只覺得眼前一黑,不由得嗚哇一聲,哭聲震天。

嗣濮王殿下則暗自決定,絕不會將此事過程透露給任何人,包括愛妻周氏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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