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尾聲（3）

叛軍的最高統帥被李代桃僵，根本無人能夠察覺，只覺「阿道夫」在西普拉斯去世后，整個人變得更加森冷，唯我獨尊，性格偏執到近乎發狂，把一眾下屬每日嚇得戰戰兢兢，甚至連走路的步伐都透著萬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踩炸了「阿道夫」的某顆地雷，從而被滔天的怒火波及。

但讓下屬們最擔憂的卻是，「阿道夫」指揮作戰也一改往日的運籌帷幄，毫不誇張的說，幾乎是抱著一種同歸於盡的瘋狂在不斷的進攻。

失去理智的指揮官，導致叛軍被泰諾與奧古的聯軍圍困在神女星域一帶。那裡隕石帶眾多，倒十分利於叛軍隱匿，而大型戰艦無法進入，所以只能派出偵查小分隊搜尋叛軍的蹤跡。

到了最後的收尾階段，眼看勝券在握，但梅耶的喜悅卻生生被減了大半。

因為巫辛病了。

自那日巫辛坦言身體不適之後，梅耶已萬分小心的細心照料，只要有時間也盡量陪在巫辛身邊，只希望能多哄他開心一些，心情好了食慾相應也許會增加，好把人養回過去健康紅潤的膚色。

沒料到的是，梅耶最擔心的事還是毫無預兆的發生了。

一天夜裡，梅耶睡夢中總感覺身邊縈繞著若有若無的涼意，迷迷糊糊一摸巫辛的身體，竟然涼的像冰塊似的，梅耶瞬間就驚醒了。

打開壁燈，只見巫辛臉色蒼白至透明，氣息也是若有似無。

梅耶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懷中的人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他一點兒都不知道，深恨自己怎麼偏偏今晚睡得這麼沉。

一邊忙把軍醫請了過來，一邊又取了兩床被子給巫辛蓋上保暖。

更加不解的是，軍醫卻沒有查出任何異常。

梅耶當即怒喝：「沒有問題怎麼會生病！」

饒是他如何擔憂驚怖，事實就是這樣,檢測的科學數據不會說謊，梅耶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做的，只是寸步不離守在床邊。

熬到第二日一早，巫辛的體溫便恢復了正常，睜眼看到梅耶緊張的如臨大敵的神色，還溫言安慰了好久。

然而不等梅耶徹底放心，當夜就又出現了體溫驟降的情況，接連一周都是如此，梅耶的心每日吊在半空，還要操心軍務，也跟著清減了很多。

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巫辛不忍心梅耶每晚擔驚受怕的，所以這天梅耶趕來陪他用午餐的時候，巫辛提出，「不然分房睡吧，你這樣熬下去不是辦法，我真的沒事。」

梅耶一聽就不高興了，把刀叉一擱，「你這是什麼話？你每天這樣不正常的生病，我怎麼能放心的去別的地方呼呼大睡。」

巫辛道：「你看你都熬出黑眼圈了，我也會心疼的，聽我的，好不好？」

巫辛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軟軟的語氣求過梅耶什麼事，梅耶鬆動了幾分，但是不等他答應，只聽有人在在外面朗聲報告，「陛下！緊急軍情。」

梅耶也正好想著，暫時不能輕易答應巫辛，不然以後什麼事都要瞞著自己，得給個教訓讓他好好記住才是。便拿起餐巾擦了擦唇角，道：「我們晚上回來再說。」

巫辛只好點點頭。

梅耶起身大步離開，門剛關上的那刻，傳進了軍官低沉而零碎的聲音：「陛下，阿道夫……K-42……」

房內，巫辛的側影一動不動，許久才抽出一張餐巾紙，將嘴裡還沒有咽下的牛肉吐了出來，雪白的紙巾之上，赫然暈著一片猩紅的血跡！

另一邊，抓捕行動即刻開展，梅耶當晚忙的沒有回來，好不容易坐下喘口氣，才發覺已經過去了一個晚上，而且也沒有人來報告巫辛的身體狀況。

梅耶心中頓時一緊，心臟不正常的砰砰砰狂跳，不詳的預感愈加濃厚，頓時一刻也坐不住了，不顧在場人驚訝的臉色，梅耶拉開門大步跑了出去。

今日值守的侍衛遠遠的望見狂奔過來的梅耶，一臉的莫名其妙，「陛下？」

梅耶三兩步衝過去，甚至顧不得問話，撥開擋在門口的人，一把用力推開門。

當即呆立在原地，房間里竟然還是他昨天離開時的模樣，餐桌上還殘留著他們昨日的午餐。

梅耶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暴怒道:「人呢！？」

侍衛整個人還不在狀況，獃獃的扶好軍帽，「在裡面啊。」他走到門口，頓時目瞪口呆，「我我我……我沒看見有人出去啊啊……」又一臉恍然的喊:「卧室！卧室！」

梅耶竭力抑制住不斷顫抖的指尖，疾步衝進卧室，床鋪整整齊齊，根本不像睡過人的模樣。

梅耶臉色更加陰沉。

身後的小侍衛快嚇哭了：「我我……我一直在這裡，沒沒沒見人出去……」

梅耶喝道：「還不快找！」

小侍衛這才跌跌撞撞的衝出去召集人手。

十分鐘后，侍衛長過來彙報情況:「陛下，從監控上看不出任何異常，但是經過排查，底層倉庫，丟了一台機甲。」

梅耶挺直脊背，端坐在被巫辛理的整整齊齊的床沿，面無表情看不出情緒，但是散發出的強烈壓迫感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侍衛長許久不見回聲，偷覷了梅耶一眼，道:「是屬下的錯，今日排值的人，還年輕，沒有經驗。」

他已經做好接受皇帝的雷霆怒火的準備，梅耶卻淡聲道:「不是你的錯，只要他想，不管是誰在門口，他都有辦法離開。」

梅耶從兩人重逢開始仔仔細細回憶，自從巫辛答應跟他回來開始，巫辛從未表現出有一丁點兒被勉強的意思，兩人是從未有過的柔情蜜意，可現在為什麼他要不聲不響的離開？難道是因為巫辛認為自己的身體快不行了，不想拖累他？

可似乎又有哪裡不對，梅耶驟然抬頭盯住侍衛長，冰寒冷峭的眼神，把侍衛長生生盯出了一身冷汗。

昨日就是侍衛長過來報告軍情的，難道被巫辛聽到了，他是去追阿道夫了？！

想到此，梅耶霍然起身！現在他寧願巫辛是與他鬧脾氣離開，也好過這個猜測！

梅耶緊接著箭步向門口走去，邊命令道:「機甲隊全員出動！同時追蹤阿道夫與失蹤機甲的蹤跡！醫療隊隨時待命！」

*

神女星域內的小行星，經常會發生一半永夜一半白晝的奇景，但也維持不過數秒，便又會陷入接連數小時的黑夜，而此時從地面遙望天幕，滿天星斗也會不停的旋轉，將傾未傾，給人一種在坐旋轉木馬的錯覺。

緊接著，一架帶著尾光墜落的機甲打破了這顆小行星多年的沉寂，黑麒麟轟然一聲巨響跌落在地面，機甲踉蹌倒地的瞬間，漫天塵土飛揚。

在它身後，一道燦爛的白光如流星般墜落，數秒過後，赫然便是巫辛出現在黑麒麟砸出的巨大坑洞里，風沙迷眼，幾乎看不清之前墜落的人在哪裡，但巫辛可以感知到，距離他不遠的人一定是巫丁。

果然狂卷的風沙里，漸漸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巫辛瞬間戒備，身形彷彿一張緊繃到極致的弓。

虛影在巫辛五六米之前停住了腳步，風沙漸緩，眼前的一切彷彿一張沙畫漸漸揭開帷幕，視線逐步清明，但看清那人臉的瞬間，巫辛整個人頓時一怔，緊接著意識到不對，再仔細觀察那雙眼睛，

巫辛由驚愕轉為咬牙切齒道：「巫！丁！」

巫丁渾不在意被一眼看破了身份，邪笑了一聲，「怎麼樣，看到這張臉懷念嗎？」

巫辛被巫丁的喪心病狂徹底震驚了，阿道夫對巫丁一往情深，不惜叛國也要維護巫丁，到頭來卻被巫丁利用的徹徹底底，現在連命也丟了！

巫辛心中頓時百味雜陳，他對阿道夫的感情很是複雜，當初意外成為皇帝時，受的全是阿道夫的庇護，他也一直將阿道夫當做朋友來看待，可同樣又是阿道夫殺死了無辜的萊斯與卡洛琳，他對阿道夫是有恨，自問又下不了死手，誰曾想，會是這個結局。

巫辛暗自唏噓，半晌方道：「巫丁，你太瘋狂了。」

巫丁聳肩，輕柔的撫著自己的臉頰，眼底閃爍著某種癲狂的微光，「隨你怎麼說，我和阿道夫這也算變相的靈肉合一了。」

巫辛頓時露出了厭惡的神色。

而巫丁又帶著頗為遺憾的口吻道：「不過，如果我不是沒有料到金就是原本的西普拉斯，恐怕我也不至於被你們接連暗算。」

巫辛心底不屑，真是賊喊捉賊。他也不爭口舌之快，只乾脆利落道：「不用廢話，今日你只需受死。」

西普拉斯嗤的笑了出來，「如果我沒記錯，烏木劍還放在金那裡吧，你要怎麼殺我呢？」

巫辛對他並不廢話，輕輕抬起右手，指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暴長，尖銳的利甲閃爍著寒芒，但下一秒，他竟然把尖利的長甲反手狠狠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巫丁瞬間瞳孔緊縮，眼底映滿了從巫辛胸口閃出的猩紅光芒。

他竟然以身伺劍！

巫丁簡直難以置信，這種用自身的血肉溫養出的血劍一生只可用一次，因為隨著劍主的死亡血劍也會隨之消融，而以身飼劍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承受住血劍離身後造成的無可挽回的傷害。所以巫族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禁止了類似的血祭，不知道巫辛是從何處得到這種巫術。

但此時也來不及多想，因為巫丁只要被血劍刺破皮膚，便會神魂俱損！

眼看著巫辛已將劍柄抽出了一半，巫丁揮掌襲上，巫辛閃身相避，但因抽劍時的劇痛，動作滯澀，被巫丁一掌拍到了肩部，瞬間滾倒在地！

緊接著巫丁心念神動，黑麒麟化為一把玄色的利刃出現在他手中，根本不給巫辛反應的時間，提刀便砍！

千鈞一髮之際，巫辛死死握緊劍柄，強忍抽離血肉的徹骨劇痛，咬牙將血劍抽出！

「當！」的一聲，血劍與黑麒麟狠狠相撞！血劍帶出的血花頓時向四周飛濺，更多的則是星星點點潑灑在了巫辛雪白的臉頰上。

兩人握劍的手，指骨泛白，劍身相撞嗡嗡作響，巫辛身處下風，眼看就要支撐不住，竭力抬腿，一腳狠狠踹向了巫丁的腹部。

巫辛溫養血劍耗盡心力，現在幾乎是強弩之末，全靠意志強撐著，沒想到他竟也會把高大的巫丁給踹翻。

巫辛艱難的翻身而起，只見巫丁半跪在地，以刀撐地，臉色青白，他身穿黑色的襯衣，只有仔細觀察，才能看到他腹部有一片深色的痕迹。

罡風捲起沙塵呼嘯而過，撩動的衣擺在風中獵獵作響，一時兩人之間相對無聲。

巫辛深深的望著巫丁，忽然就譏笑出聲，「看來我們半斤八兩，那不如來比一比誰死的更快？」

巫丁胸腔劇烈起伏，半晌才道：「自然是你。」

巫辛深以為然的點一點頭，道：「只可惜，我這破敗的身體只怕你也享用不了，到時候你又該怎麼辦呢？」

巫丁臉色瞬間猙獰。

巫辛道：「讓我來猜一下，你被金手中的烏木劍傷到要害，生死垂危的時刻，奪取了阿道夫的身體，可你沒想到，阿道夫為了你……」

巫辛還未說完，巫丁爆喝一聲：「閉嘴！」

巫辛譏誚的挑起嘴角，「沒想到，阿道夫早已為了你身負重傷。」

巫丁胸膛劇烈起伏，眼底瞬間布滿血絲，沉聲道：「我讓你不要再說了！」

巫辛緩緩搖一搖頭，道：「巫丁……你到底有沒有心。」

「啊——！」

巫丁爆喝一聲，剎那間躍起沖向了巫辛！

巫辛分毫不懼的迎了上去，兩人刀劍相擊，濺起片片血花，將兩人全身染得猩紅一片，而巫丁腹部的傷口早已崩裂，此時血如泉涌，很快他踏出的步伐都是一片血色的腳印。

兩人廝殺的慘烈不亞於兩頭原始的野獸，恨不得把對方的皮肉刺破，喉管咬斷，直到一方徹底不會動，才會停止手中的攻擊。

終於，巫辛一個大意的疏忽，巫丁瞅準時機，一刀刺入了巫辛的左肩，嘶啞笑道：「如何？」

巫辛卻似乎毫無所覺，神色並無任何變化，甚至下一秒把自己向巫丁的刀刃又送進了一公分！

巫丁神色劇變，但已被巫辛死死抓住了手臂，只聽巫辛淡聲道：「結束吧。」

一劍揮過，掃出一片扇形的猩紅弧光。

此刻正值白晝閃現的數秒之間，天邊的地平線上噴出萬丈霞光，阿道夫的肉體便在這燦爛的陽光下漸漸變得透明，內里包裹著的黑色火焰，在風中化為了一蓬細沙，隨風飄散。

巫辛反手將肩上的刀拔了出來，隨手把帶血的刀仍在地上的那刻，小行星再次陷入黑夜。

此刻心神驟然鬆懈，巫辛才感到全身上下筋骨斷裂般疼痛難忍，甚至每一次的呼吸都彷彿吞下了一口火炭。

足足過了十幾秒，巫辛才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撐地的血劍已彷彿陽光下消融的冰雪，在他腳邊化成了一片血窪。

巫辛失血太多，眼前儘是虛影，竭力仰頭，浩瀚的星空在他眼中模糊一片，此時此刻，他特別想要再看梅耶一眼，想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自己不辭而別，他有沒有在生氣？

隱隱約約，似乎聽到了梅耶的怒吼：「巫辛——！」

是有人在叫他嗎？或者是死前的錯覺？

巫辛耳朵里嗡嗡作響，聽得並不真切，他甩了甩頭，耳中的轟鳴卻漸漸擴大，緊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轟然巨響，腳下的地面都在嗡嗡顫抖。

似乎還有急促的腳步聲，巫辛想要回頭看一眼，然而他已經提不起任何力氣了，搖晃數下，整個人便向後栽倒！

但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卻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巫辛——！」

焦急哀痛的喊聲炸雷般響在耳邊，

是梅耶的聲音？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巫辛此時思維遲鈍，眼前的光暈一陣大似一陣，只能看到些微的虛影，他艱難的抬手，想要摸一摸是不是梅耶的臉，卻被一隻更寬厚的手掌握住，貼在了溫熱的肌膚上。

而那肌膚卻彷彿被水浸透了似的，濕淋淋一片。

巫辛頓時意識到了那是什麼，顫抖道：「別……你別哭……」

隱約猜測到巫辛想要做什麼的那刻，梅耶全身的血都瞬間涼透了，緊趕慢趕，希望能阻止他。

卻還是慢了一步，看著巫辛渾身浴血的躺在自己臂彎里，梅耶簡直心神俱碎，竭力壓制住劇烈痙攣顫抖的喉嚨，只一疊聲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

聲聲質問，彷彿千斤巨錘，將巫辛的心砸的一片血肉模糊，眼角也湧出了淚水，顫抖道：「對不起……對不起……」

而巫辛輔一開口，唇角就奔出了鮮血，彷彿字字泣血，瘦弱的身體在梅耶懷中不住的顫抖。

梅耶此時才恢復了一絲清明，心知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親了親巫辛的額頭，道：「不用說對不起，我不怪你，我沒有怪你的，別怕，我們現在就回家，等給你治好了傷，一切再慢慢說。」

「不……」巫辛虛弱的攥住梅耶的衣領，想要說什麼，嘴唇開合了數次，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梅耶忙抱緊了巫辛，「好，聽你的，你想說什麼，我在聽。」

巫辛這才斷斷續續道：「我……我沒想騙你，更沒有不愛你。可我，早……早已經開始……開始以身飼劍，等再重逢，已經……已經來不及了……」

梅耶聽了，卻只恨自己在巫辛身體出現狀況的時候，沒有及時察覺，此刻萬念俱灰，想著兩人一同死了也好。

巫辛急喘了幾口氣，眼淚更加洶湧的流下，「你別討厭我……不……討厭我也沒關係，你儘快忘了我，找個相伴一生的人，我……我就……」

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完，巫辛倒抽了一口氣，身體劇烈抽搐了一下，渙散的目光定在虛空，又輕又軟的叫了聲：「梅耶……」

那一聲簡直把梅耶的心都給揉碎了。

還不待他回應，下一秒，巫辛脖頸一軟，歪在了梅耶懷中。

梅耶呼吸一頓，撫著巫辛冰涼的側顏，嘶啞道：「巫辛，你別嚇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巫辛！」

尾隨而至的軍艦，此刻才轟然著陸，艙門打開，衝下一隊軍醫。

梅耶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大喝道：「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