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尾聲（4）

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內，梅耶端坐於主位，面前是新上任的外交官員，正在彙報與泰諾簽訂最新貿易合作的項目進展情況，蘭迪坐在梅耶右手邊，19歲的青年清俊挺拔，已可見帝王之姿。

冗長的彙報結束后，官員道：「陛下，您認為怎樣？」

他的姿勢十分恭敬，微微垂目，所以並沒有看到梅耶雖然保持著正襟危坐的模樣，其實早已神遊天外。

蘭迪輕咳一聲想要提醒梅耶，但仍舊不管用，蘭迪只好輕輕叫了一聲，「父皇。」

梅耶彷彿如夢初醒，沉吟半晌，道：「和蘭迪商量吧。」

說完竟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不過周圍人已經習以為常了，梅耶經常會一聲不吭的起身離開，今日能把彙報聽完，已經算是難得了。

而所有人都知道，他此時唯一會去的地方，就是去看那個人。

梅耶穿過偌大的花園，進入巫辛過去居住的宮殿。來到卧室門口，徑直推開實木大門。

室內的窗帘只拉開了一面，金色的陽光半鋪在地板上，光影中飛舞的塵埃甚至也能清晰可見，整個房間顯得溫暖而靜謐。

梅耶在門口定了數秒，才抬步走到大床前，輕輕掀開精美的白色帳幔，只見深陷在柔軟床褥中的人，便是雙眼緊閉的巫辛。

梅耶眼神溫柔，唇邊卻噙著一絲苦笑，當年巫辛生命垂危，搶救了整整一周，每日都要有不下五次的病危通知，好不容易與死神擦肩而過，人卻不明原因的沉睡不醒，這一晃，便是九年。

他輕嘆一聲，將床帳掛在床柱上，坐在了床沿，像往常一樣凝視著巫辛沉靜的睡顏，盼望著他下一秒就會睜開雙眼，可不管梅耶在床邊等多久，那濃密卷翹的睫毛也不會有一絲動靜。

每日這樣無聲的陪伴在巫辛身邊，已經成為了梅耶的習慣，執起巫辛的手握在掌心，感受著他身上殘餘的生命力，似乎只能靠此來確認這人是真的還留在自己身邊。

梅耶摩挲片刻，才察覺到巫辛的指間似乎少了件東西。

抬眸尋找，只見床頭柜上放著一個透明的水晶盒子，裡面赫然是一枚鮮嫩欲滴的花戒，——那便是梅耶在神巫星求婚時編的花戒。

這麼多年過去，它竟還保持著嫣潤的模樣，一滴晶瑩的露珠彷彿一顆鑽石般隱在層層疊疊的花瓣間，更襯托的出，這朵嬌嫩的花，被時光時光徹底遺忘了。

看到它，梅耶不禁回想起，當年巫辛戴上著花戒時，淚眼朦朧的模樣。他那時就在心底暗下決心，等回到了天狼星，要用七彩水晶為巫辛親手打造一枚永遠不會凋謝的水晶戒。

而他編的那朵花戒巫辛之後也只戴了一天便取了下來，所以梅耶以為花朵已枯萎，巫辛早已把它扔了。

可在小行星抱起重傷的巫辛時，便從他的衣服里掉出了這枚裝在水晶盒裡的花戒。

梅耶那時顧不上思考這一朵花為什麼仍舊能夠保持著鮮嫩如初的模樣，當即心頭大震，心臟彷彿被瞬間擰成了一灘猙獰的血肉。

原來巫辛一直隨身帶著它，足見巫辛對它的喜愛，也足見，

巫辛對他的愛有多深。

所以此後，巫辛雖然沒有醒來，梅耶每日都會為巫辛戴上這枚花戒，萬一巫辛哪天醒了過來，看到它還在，也會多一些開心。

想到此，梅耶打開水晶盒，取出裡面的花戒，輕輕執起巫辛的手，將花戒套上了纖白的指間，垂首親吻著巫辛蒼白冰冷的指尖，

「我的睡美人，你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呢？」

*

巫辛沉睡不醒的日子，時光彷彿剎那間就從指縫中溜走了。

晃眼又是一年，梅耶對政事越發的不上心，幾乎全部交給了蘭迪。

而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坐在巫辛的床邊，陪他說說話，或者抱著巫辛坐在花園中晒晒太陽，更多的時候，兩人相擁在一起，享受這靜謐涌動的時光。

生活也許單調，梅耶卻十分享受，用他安慰自己的話來說，這無異於用另一種方式實現了與巫辛日日不分的願望。

但緊接著，上天似乎要把梅耶最後這一點微小的祈望也要無情的剝奪。

某日，梅耶在早上給巫辛喂水時，清亮的水線卻反常的順著唇角滑下，梅耶忙拿柔軟的布巾給巫辛擦拭乾凈，下一秒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巫辛已經不會吞咽食物了。

梅耶馬上把醫生請了過來。

他寸步不離的守在旁邊，無形中的壓力，讓醫生脊背出了一層薄汗，好不容易檢查結束，戰戰兢兢的轉身對梅耶道：「陛下，病人的吞咽肌肉萎縮，恐怕已經不會自行吞咽食物了，以後需要營養針維持生命。」

醫生遲疑道：「而……而且……」

梅耶皺眉道：「還有什麼？直說。」

醫生害怕皇帝突然暴怒，囁嚅了半晌，道：「而且出現了臟器衰竭的現象，恐怕……」

室內頓時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梅耶的目光猶如實質，壓迫的醫生幾乎難以呼吸，好半晌，才聽到梅耶道：「我明白了，退下吧。」

醫生如釋重負，忙收拾好，隨同助手一同離開。

實木大門吱呀一聲關閉，那瞬間，梅耶也彷彿聽到了自己營造多年的假象，在這一刻分崩離析，轟然倒塌的聲音。

梅耶緩緩坐到床邊，執起巫辛那雙白膩如昔的手，從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晰的意識到，巫辛永遠不會再睜開眼睛看他一眼了。

曾經也有人建議過，將巫辛放入冷凍艙，這樣可以慢慢研究他沉睡不醒的原故，可梅耶不同意，冷凍艙冰冷逼仄，他捨不得把巫辛一個人放在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

可是，巫辛也許就要沉睡在另一個他永永遠遠也觸碰不到的地方，他又該去哪裡尋他呢？

*

半小時后，內侍將營養針送了進來，梅耶雙眼自始至終沒有離開巫辛的睡顏，道：「把蘭迪請過來。」

「……父皇。」

背後卻突然響起了蘭迪的聲音。

梅耶回頭一看，原來剛才進門的人就是蘭迪。

梅耶展顏笑道：「過來，坐到我身邊。」

蘭迪依言走過去坐下，望著這個如今已可以和自己平視的青年，梅耶由衷的感到欣慰，伸手拍了拍蘭迪還略顯單薄的肩，把巫辛的手放進蘭迪掌心，道：「我和巫辛此生最大的驕傲，就是有了你。」

梅耶從不吝嗇對蘭迪的稱讚，可是此刻，蘭迪卻沒有絲毫喜悅，他垂著眼瞼，藉以掩蓋眸中的哀傷與黯然，他不願意表現出任何脆弱的情緒讓梅耶擔心。

梅耶將三人的手握在一起，緩緩道：「但是作為父親，我和巫辛很對不起你。」

蘭迪下意識反駁，「沒……」

梅耶笑了笑，道：「你不用反駁，這是事實，我們沒有給過你一個完整的家，甚至別人該有的快樂童年，也沒有讓你享受過一天。這是一生都無法彌補的缺憾。」

蘭迪道：「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們。」

梅耶道：「我知道，你一直是一個好孩子，但我們確實虧欠你太多。」

「我真的……真的……對你很抱歉。」

梅耶聲音酸澀，最後一個字甚至有顫抖的破音，蘭迪下意識抬眼，頓時怔住了，

梅耶眼底竟然噙滿淚水。

這是蘭迪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的眼淚，頓時震驚的無以復加，他想說的話全堵在了嗓子里。

梅耶深吸了一口氣，彷彿用力劈開喉間的血肉才能把接下來的話說完，「我真的已經堅持不下去了……蘭迪，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明知道你為我們承受了那麼多，可是到最後，還是要把你推向……推向……」

蘭迪鼻腔發酸，顫聲道：「父皇，你要做什麼？」

梅耶喉結劇烈上下滑動，半晌，隱晦道：「也沒什麼，我想帶你爸爸去別的地方走走。」

蘭迪心底卻十分清楚，如果爸爸沒有醒過來，恐怕父皇同樣再也不會回來了。

蘭迪本想竭力挽留，實在不行，或者像小時候對梅耶撒嬌耍賴那樣大喊大叫，必須讓梅耶順從自己的心意才罷休，可他知道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父皇徹底安心，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需要用自己的肩膀承擔起他們所有的期望，甚至是整個帝國的未來。

蘭迪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把所有酸澀與挽留像吞刀子似的，吞進肚子里，俊秀的臉上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好呀，父皇，爸爸的身體不好，如果你帶著他多散散心，說不定能好起來呢。」

梅耶一手放在蘭迪後頸用力捏了捏，抵著蘭迪的額頭，柔聲道：「是，我的蘭迪說什麼都對。」

窗外的世界照樣郎朗，陽光仍舊明媚如初，然而這個凄苦的小家庭，正再一次經歷著生命中無奈的離散。

當夜，梅耶沒有驚動任何人，便帶著巫辛離開了天狼星。

*

金烏化作小型飛艇靜靜遊盪在茫茫宇宙中，它已經被設置為智能模式，自動規避來自外界的風險，只需要毫無目的的前行即可。

簡單狹小的房間內，只有梅耶一個人孤獨的腳步聲在迴響，他將碗盤收拾乾淨，然後打開儲存營養針的櫃門，瞬間便噴湧出大量白色的濃霧，梅耶隨手拿一支，回到了房間。

巫辛被他擺放成側卧的姿勢，梅耶剛打開門的瞬間，真的有一種巫辛其實只是在睡覺的錯覺。

梅耶不自禁的放輕腳步，無聲的坐到床邊，暖黃色的燈光照在巫辛側顏，讓他蒼白的臉頰有了幾分正常人健康的色澤。

梅耶輕輕揉了揉巫辛柔軟的黑髮，道：「寶貝，該打針了。」

他自然得不到任何回應，梅耶也已經習慣了，執起巫辛的小臂，將寬大的衣袖卷到手肘以上，細白的手臂上已經留有一個暗紅色的圓點，那是上次打針還沒有癒合的針眼，梅耶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撫了撫，安慰道：「不用怕，很快就好。」

說完，便乾脆利落的推針，結束之後，梅耶按照往常習慣，先給巫辛用熱毛巾擦了擦臉和身子，然後才掀被上床。

梅耶將巫辛抱在臂彎，拉著巫辛的手環過自己的腰間，做出兩人是相擁而眠的姿勢，梅耶輕輕吻了吻巫辛冰涼的唇，「雖然知道你不會回答，但是還是忍不住想要問一問你的意見。你想去哪兒呢？不過也不用著急，以後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想去哪裡都行，我都會陪著你。」

「不如去當年我畢業考試的地方看看？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真是笨的可以，每天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和你在一起說話，卻沒有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你身上，白白浪費了那麼多大好的時光。」

「那時你生氣了還會不理我，不過很快又會消氣，裝作若無其事的問我要不要吃果子，你對我一直都很溫柔……」

梅耶抱著巫辛，在他耳邊低聲的說著話，回憶兩人過去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不知為何，那些遺留在時光深處的細小回憶，本以為早已沉入了奔流的河底，

然而現在只要稍微回想，便會像流螢似的閃著微光從四面八方飛來，照亮梅耶那黑暗枯寂的心田。

甚至連那些他以為被徹底忽略過的小事也印象深刻，彷彿昨日剛剛發生過似的，或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早已情根深種。

隨著屋內燈光逐漸變暗，梅耶的聲音也漸漸消失，溫暖黑暗的小房間陷入了寧靜，彷彿一座宇宙中最安全堅實的城堡。

日子就這樣無聲的流過，梅耶也只想著，能多和巫辛說一句話，能多抱他一次，就已經是上蒼的眷顧，因為說不定哪一天，懷裡的人就停止了呼吸。

不知過了今日是否還有明日，這種無望的日子日復一日，幾乎望不見盡頭。雖然做好了心理建設，但對失去巫辛的恐懼仍舊像陰雲般如影隨形的籠罩著梅耶。

他甚至因此失眠了，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如果不是Aplha強悍的身體素質在支撐著他，恐怕梅耶都要比巫辛先熬不下去。

每當心潮低落的時候，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抱著巫辛躺在在小客廳的美人靠上，或欣賞窗外宇宙遙遠的星光，或望著巫辛沉靜的睡顏長時間的發獃。

即便梅耶看護的無微不至，巫辛的健康仍舊在加速崩潰，無論他如何力挽狂瀾，最後的結果永遠指向那唯一的結局，梅耶突然就頓悟了，

他出來的目的，本來就是想帶著巫辛游遍每一顆星球，巫辛什麼時候停止了呼吸，那他就收起金烏，兩人一同湮滅在這宇宙中。

所以他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也許是因為身體代謝緩慢的緣故，巫辛身體的傷口癒合的也越來越慢，手臂上已經出現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紅色針孔，放在他白皙的皮膚上，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梅耶輕輕撫摸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紅色小點，「是不是很疼？」接著撥了撥巫辛額前的頭髮，輕聲道：「今天以後不會再疼了。」

梅耶終於下定決心，要結束這無望的生活。

他準備給蘭迪寫一封信，但他坐在光屏前，腦子一片空白，遲遲不知該說些什麼，呆坐了足有半個小時，最終還是輕嘆一口氣，將光屏徹底關閉。認為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梅耶掀被上床，將巫辛瘦弱的身體抱在了懷裡，頓了片刻，輕聲問：「寶貝，你說，假如我們都死了，我們還會有下輩子嗎？」

梅耶說完，自嘲的笑了笑。他擁緊巫辛的腰身，此刻的心境，是這段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平靜。

沒有任何猶豫，梅耶用意念收起金烏，就在智能機甲收縮變形的瞬間，金烏突然劇烈晃動起來，震蕩之大，甚至把梅耶與巫辛掀飛了出去，一下子重重撞上了金屬壁！

難道是遭遇了風暴場？梅耶心中奇怪。但也無所謂了，只要能和巫辛死在一塊兒，哪裡都一樣。

然而緊接著，只見舷窗外忽然射進一道刺目的白光，甚至把金烏變形時金色的光芒都完全覆蓋。

梅耶被白光刺的睜不開雙眼，不然他會看到，此時的宇宙彷彿睜開了一隻巨大的眼睛，金烏在它面前渺小的彷彿一隻螞蟻，瞬間便被吞沒。

梅耶只覺得剛想摸索著站起來，但腳下一空，整個人以子彈般的速度向下墜去！

巨大的風呼呼灌入了衣領，梅耶根本顧不上思考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唯一的念頭就是抱緊懷中的人。

在沒有防風鏡的情況下，他好不容易雙眼睜開一條縫隙望了一眼四周，心中更加驚疑，只見上方赫然便是熟悉的藍天白雲，而極目遠望，下方竟然是望不到邊的巨大森林。

這是什麼地方？梅耶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如果擁有十足的好奇心，正常人一定會啟動機甲，然後好好研究一下這一番奇遇。但梅耶已經存了與巫辛同生共死的心，心如死灰下對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該有的興趣。所以也只抱著巫辛任由自己向下墜落。

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梅耶放空思維，又緊了緊手臂，已經準備好迎接生命最後的終結。

但緊接著噗通入水的聲音在耳邊閃現不足半秒，所有的風聲、樹葉的沙沙聲、鳥兒啁啾鳴叫的聲音瞬間戛然而止，下一秒，口鼻內咕嚕咕嚕霎時灌滿了甘冽的的冰水。

掉進水裡了？

梅耶忙睜開雙眼，果然眼前涌動著清透的水波，上方的水面彷彿一面搖動的玉盤閃閃發光。

意外掉入湖中也就算了，更讓梅耶驚詫的是，他與巫辛竟然沒有繼續下墜，他們彷彿被一片柔軟稠密的琥珀重重包裹，斑斕的魚群、飄搖的水草，甚至是衣角在水中翻湧的幅度，所有的一切彷彿電影里被放慢的特效鏡頭，畫面一幀一幀在梅耶眼前滾動。

這幅景象是如此奇詭而神秘，但緊接著，梅耶不經意垂眸，瞬間撞入了一雙清亮的美麗眼眸中。

那瞬間梅耶整個人都是空白的，足足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巫辛睜開眼睛了！巫辛在看他！！

多年來無望的等待，此刻終於實現，突來的驚喜甚至讓梅耶不知所措，整個靈魂都在微微顫抖！

害怕這是一個死亡前的夢境，梅耶狠狠閉眼，才再次睜開，隔著水波，只見巫辛

仍舊睜著大大的雙眼，美麗的眼睛里映滿了梅耶的倒影，因為身處水中，眼底也彷彿漾著層層水波，竟然有幾分茫然與無辜的味道。

酸澀、柔軟、幸福，梅耶此刻的感受簡直難以形容。

上方搖曳的光影，將他們此刻的面容籠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所有的一切恍若美夢。

巫辛對此時的狀況似是同樣十分不解，薄唇微啟，一張嘴，竟然吐出了一串泡泡！

巫辛被嚇到了似的瞬間睜大雙眼，唇邊卻冒出了更多的泡泡。

梅耶防止巫辛繼續犯蠢，狠狠堵上了那雙柔軟冰涼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