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問君哪得竹莫染
流言蜚語這種東西,雖然沒長翅膀,卻通常飛得比鳥還快。
竹首尊是宗主的私生子。這消息在短短半日內就傳遍了整個碧落谷,竹莫染覺得黃泉殿的烏鴉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樣了,估計再也沒有哪只敢在他頭上拉屎了。
十五年來,竹莫染始終頂著遺腹子的光環行走於碧落谷。他父親竹若海是宗主秦非寒的師侄,新婚不久便壯烈在一場正邪混戰里,成了萬千炮灰中不起眼的一個。竹莫染的娘親是個啞女,容貌生得極美,卻沒有選擇再嫁,而是一個人含辛茹苦的帶大了兒子。
直到竹莫染修成無生無滅,擊敗四大法尊成為首尊的那一日,她自殺了。
啞娘一生默默無聞、安淡沉靜,卻在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封驚天動地的遺書。
秦非寒簡直恨透了這個女人。
作為一個驕奢淫逸的魔道大佬,秦非寒的女人多到可以圍繞碧落谷三圈。啞娘原本是黃泉殿的侍女,他也的確和她風流過一陣,但未打算娶個啞妻,更沒想到那女人會擅自嫁給他的師侄。
於是,秦宗主讓新郎官兒死得特別迅速,特別壯烈。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啞娘被診出有了身孕。
他不是沒問過啞娘孩子是誰的,對方卻只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打著手語告訴他:孩子姓竹。
竹莫染天資奇佳,武道修為日進千里。秦非寒沒想到這孩子年紀輕輕就煉成了魔功,越發擔憂對方會為竹若海報仇,所以想儘快動手奪舍。可誰知啞娘突然尋了短見,還在遺書中告訴他......那孩子是他的種。
看到竹莫染耳後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紅痣,秦非寒氣得差點拆了黃泉殿。
那可惡的女人隱忍半生,最後竟用他唯一的兒子報復了他!
宗主大人在玉座上狂薅頭髮,站在下面的竹莫染倒沒什麼感覺,反正就是忽然換了個爹。
而當這個爹無比扭捏的告訴他自己其實是個魂器的時候,竹莫染修養良好的微微一笑:
「呵呵。」
秦非寒迎風盪起麵條淚:「兒啊,爹不是故意讓你練無生無滅的,都怪你娘......是她害了你。」
殿中清俊如畫的少年垂下眼帘,遮住了那雙澈若竹溪的眸子,面上無悲無喜:「如果娘真的足夠狠心,應該讓宗主奪舍我之後再說出真相。」
尼瑪,這小子更毒。秦非寒痛苦的嘆了口氣。
啞娘的確深恨於他,但終究沒有將事做絕。她並未告訴竹莫染上一輩的恩怨,也從未打算讓他們父子相殘,所以才會在此時言明一切。而她最終選擇自盡,也多少是自感無顏面對兒子吧,畢竟竹莫染才是最無辜的犧牲品。
秦非寒時日無多,奪舍無望,只願親子能儘快在魔門中站穩腳跟。可竹莫染十五年來活得就像一根與世無爭的修竹,連血都不肯沾染。秦非寒無奈之下,只得送給他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讓他前往清玄山去赴一場江湖盛宴。
那是正魔兩道相約的一次斗擂,只為角逐出武林巔峰之名。
竹莫染顏若驚鴻,氣比修竹,一身墨綠深衣,立於群魔之中醒目無比。赴會者多是江湖新銳弟子,個個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專門找他挑釁,結果全都一敗塗地。
十五歲便有如此深厚的功力,正道中人紛紛表示懵逼。
他們深知若讓這少年回了魔門,再過幾年魔道的實力必會大增,到時候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是以在斗擂剛結束之際,竹莫染遭遇了暗殺。他雖身負魔功,卻並不喜歡殺人,寡不敵眾兼束手束腳,最終還是被正道之人打傷了。
那時他終於明白秦非寒為何總說魅影無蹤好了。在江湖上行走,一萬種本事也不如逃命的本事重要。
他在正道的追殺中慌不擇路,無意間逃入清玄後山,闖進了一片落英繽紛的桃林。
彼時正是四月芳菲天,滿樹夭華漫紅,萬枝丹彩灼春。凋零的花瓣飛落如雨,沾染在那頭烏緞裂錦般的長發間,又戀戀不捨的順著青絲滑落,牽扯著他的袖角飄旋而下......
乍見那張笑容清澈的臉,黃屾只覺得三魂六魄都被吸入了那雙幽澈的眸子里。
無量天尊,當了這麼多年道士,終於撞上活的妖精了!
竹莫染剛步出桃林,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某人啪啪啪啪——貼了一臉黃黃紅紅的道符。
「何方妖孽?竟敢闖我清玄仙山?!」
竹莫染:==
黃真人是個痴迷修仙的道士,終年窩在山溝溝里,也沒見過什麼世面。眼看對方一直不化原形,還把他的道符通通撕了,頓時怒道:「你這妖孽,竟敢毀你道爺的仙符?!」
竹莫染依舊是修養良好的一笑:「有病...記得吃藥。」
「你小子什麼意思?信不信貧道......誒誒誒你往哪兒倒呢?想碰瓷是吧?!」黃屾抱住他下墜的身體,才聞道對方身上有股濃重的腥味。伸手一摸,全是血。
《降妖錄》有載,妖怪精魅受傷時會化出原形。黃屾在某人的屁股後面摸了半天也沒找到尾巴,只好先將竹莫染帶回了自己的居所。
剝開衣服給對方包紮時,他第一次看到那麼美的一具身體。蜂腰長腿,玉骨冰肌,雖然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但已經長成了男人該有的鮮明輪廓。黃屾眼神下移,在那隻鵝脂般的臀上飛快掃過,胸腔里有什麼東西突然砰砰跳了起來。
他修道二十載,清心寡欲多年,從來沒有過這種奇怪的衝動。每次一碰觸到這人的肌膚,他竟然想要......親對方?親一個男人?!
嘖,果然是妖孽,居然想靠色相迷惑貧道!
黃屾深吸了口氣,將那股莫名的燥熱壓回身體深處。念著經給對方上藥穿衣,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滾出房門打坐靜心去了。
竹莫染傷重昏迷了一夜,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渾身上下都貼滿了符。
「......」算了,那道士八成是丹藥磕多的瘋子,不能和他計較。
他將臉上的黃符扯掉,帶著滿身紙條出了門,看到那瘋道士正蹲在丹爐旁煎藥。
黃屾略通醫術,診出竹莫染身上還受了內傷,他自信還是治得好的。只不過多少有些擔心對方是山中的精魅,所以包紮之後照樣給某人糊了一遍道符。
竹莫染清清淡淡的立在對方面前,端端正正的揖禮道:「多謝道長相救。」
「嗯,算你這小妖精懂事。」臭道士搖著蒲扇,倜儻一笑,「來,化個原形讓貧道瞅瞅,你是扁毛的還是圓毛的?」
竹莫染平生第一次有了殺人的衝動。
「在下鬼門宗首尊竹莫染。」
黃屾身子晃了晃。
原來他救的不是妖,而是魔。
清玄山中立多年,對魔道向來敬而遠之,但有些麻煩豈是避世就能躲過的?這次斗擂也是掌門師尊被正魔兩道逼迫所辦,他雖然住在後山,卻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風頭,是以對這些追名逐利的江湖人無甚好感。
哼,長得好看也不行。
竹莫染覺察到對方態度忽然冷下來,明白自己不受歡迎,便拱手告辭。
「慢著,命都是貧道救的,你還想走就走?」黃屾冷笑道。
「那道長如何才肯放我走?」
「你們魔道殺戮成性,放你走了,也是危害人間。」對方遞過來一本《太上感應》,「把這經書全都背下來,你就可以走了。」他要是能感化一個小魔頭也算功德一件,看二師兄還怎麼天天罵他不幹正事。
竹莫染飛快的翻閱了一遍經書,連半盞茶的功夫都沒用,站起身道:「背完了,竹某告辭。」
黃屾一口茶噴了出來:「你忽悠誰呢?!」
「太上曰: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是以天地有司過之神,依人所犯輕重,以奪人算......故吉人語善、視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凶人語惡、視惡、行惡,一日有三惡,三年天必降之禍。胡不勉而行之?」
竹莫染一口氣背完了全篇,清淺一笑:「在下可以走了嗎?」
黃屾被對方的笑容晃了神,痴獃的道:「你......過目不忘?」
竹莫染搖搖頭:「這本書我以前看過,覺得甚有道理,便背下來了。」
黃屾更驚訝了:「你一個魔門弟子會背經書?」
「並非所有的魔都是不辨黑白、濫殺無辜的。也並非所有的正道之人都講忠正俠義。」竹莫染抬起幽澈的眸子道,「水至清則無魚。這江湖是灰色的,只有道長這樣不染世塵的高人才活得純真脫俗。我等凡夫,不過都是在混沌的泥水裡摸爬滾打,討生活罷了。」
被一個十幾歲的小屁孩明嘲暗損不諳世情,黃真人臉上一陣青白,憋著悶氣一甩大袖:「你走吧。」
竹莫染帶著一身飄忽的道符走了。
將爐上的草藥潑掉,黃屾胸悶難抑,彈指為劍,在對方站過的地方打出了數十個深洞。
徐真卿一進院子便樂了:「喲,四師弟犁地呢?」
「二師兄若是來切磋(討打)的,恕師弟今日心情不好,不便奉陪。」黃屾打心眼裡反感劍宗的人。
「咳咳,切磋的事再說,我上回的傷還沒好呢。」徐真卿從袖中取出一張黃紙道符:「這是不是你畫的?」
「是啊。」黃屾問道,「怎麼在你手中?」
「撿的,你的鬼畫符現在飛的滿山都是。」徐真卿嘿嘿一笑,「師弟厲害啊,連鬼門首尊都敢貼。那小子也是個硬茬,剛出山門就和正道的人幹上了......」
黃屾立馬轉過身來:「又和人打起來了?他身上還帶著傷呢。」
「你管那麼多閑事幹嘛?咱們清玄山是中立,不偏不倚,只管看戲收屍。誒,你去哪兒?你可別狗拿耗子......」
清玄山下,竹莫染拭著嘴角的血,冷冷望著面前的敵人。
對方也不太好受,被竹莫染一掌震得重傷,卻撐著沒倒,口中仍不依不饒的罵道:「你們鬼門宗就是一群鮮廉寡恥悖論無德的東西!一個和侄媳有染的宗主,一個不守婦道的啞巴,一個不乾不淨的私生子,有什麼臉來斗擂?!」
平波無瀾的溪眸里終於漾起了殺意,竹莫染運足功力,揮掌劈向那人,卻兀然感應到一道氣劍從身側激射而來!他連忙閃身避開,這猝然一收勢便加重了內傷,喉頭漾起一股腥甜,又被生生咽下。
黃屾自知不該插手正邪兩道的衝突,但眼見有人命喪魔掌,還是出手制止了竹莫染,將正道的人放跑了。
望著少年布滿血絲的眼,藍袍道人擰起了眉頭:「魔就是魔,嘴上說得再好聽,還不是動輒殺伐?貧道當真不該救你這樣的禍害。」
竹莫染胸口一窒,猛地嘔出一口血來:「道長所言甚是,這回可記著別救我。」一句話剛說完,人就倒了。
真特么有骨氣啊!
黃屾氣鼓鼓的在原地轉了三圈磨,最後還是將某個半死不活的貨撿回去了。山門前躺屍實在有礙瞻觀,他就當給清玄山清理垃圾了。
竹莫染內傷加重,昏迷不醒,他掐著對方的牙關喂葯還總是溢出來。黃真人只好乾了件不太道德的事,而且莫名其妙的幹上了癮......
然而天不遂人願,在他喂對方最後一口葯時竹莫染突然醒了,倆人唇接唇臉貼臉的來個對視。
「咳咳咳......」兩人駭得同時被葯嗆住,迅速分開,捂著胸口狂咳不止。
「你做什麼?!」竹莫染活了十五年,第一次出現了情緒上的失控。
黃屾尷尬的解釋道:「喂葯而已,你別想太多。」
「呵呵,道長當真有趣,不想救我這個禍害還救?」
「貧道畢竟是出家人,哪兒有見死不救之理?」黃屾放下藥碗,背過身清咳了一聲,「你且在這兒住下,等傷好了趕緊走,我絕不留你。」鬼門宗的首尊大人,他也留不起。
竹莫染傷勢太重,想走也走不了,只得留在清玄山養傷。這一拖就是半個月。
黃屾性格孤僻,離群索居。拜入氣宗門下后,就在桃林旁圍造了一間小院。竹莫染住在房中,他就只能整宿在屋外打坐。
每天清早,竹莫染一推開窗,便能看到樹下盤坐著一個年輕道人。晨露沾衣,花落滿身。
有時院子會傳來陣陣慘呼之聲,那是黃屾的二師兄。此人痴迷於劍道卻偏偏武藝中庸,每天都來討打。竹莫染偶爾會倚著門框觀戰,清玄山的劍宗和氣宗各有所長,每每都能從中受益一二。
徐真卿發現只要竹莫染一冒頭,黃屾打人就格外兇狠,而且是怎麼瀟洒怎麼來。於是他學聰明了,專揀竹莫染睡覺時來討教。可在兩人將睡美人吵醒后......他的黃師弟下手更黑了。
半月時光飛逝而過,山中的桃花漸次凋零,喜人的新綠爬滿枝頭。竹莫染傷勢大好,接到秦非寒的傳信后便告辭離開。
黃屾躺在那人睡過的床上,聞著枕間傳來的淡淡竹香,心裡默念了八百遍清靜經,還是他媽的失眠了......
好在三清道祖照顧他,沒讓黃真人失眠太久。
剛過端陽,掌門人不知道是粽子吃多了,還是夢裡被氣宗老祖臭罵了,連夜將黃屾召去,交代給他一件秘密的卧底重任。
「為師本不願讓你去,可門中只有你與他有些交情,旁人連入谷的可能都無。」
「弟子明白。」
「那柄仙劍不知存於何處,興許要尋上很久。」
「沒事的師尊,就算找一輩子,我也會將祖師的劍尋回來。」
「而且此事會讓你受些委屈......」
「吾輩修行之人,何必在意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