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問君哪得竹莫染
此人姓樂,名千秋,醫仙是也。
如果說竹莫染是武學上的神童,那樂千秋便是醫道里的天才。他年僅二十,已是冰心閣最年輕的一任閣主,在江湖上素有杏林聖手之名。
秦非寒大限將至,所以請(誆)這位樂神醫來碧落谷幫他祛毒延壽。而請(誆)人者,正是鬼門宗首尊竹莫染。
一代名醫,身困囹圄,還要給一個快咽氣的老魔頭治病......樂千秋一天到晚陰沉著臉,開始變得寡言少語,更是對竹莫染不理不睬。
竹莫染對這位年輕的大夫一直心存愧疚。樂千秋實則是被他騙來的,這人直到看見山門上的「鬼門」二字,才醒悟到他口中的病重老父是哪只......可已入虎穴,何來退路?
秦非寒身患不治之症,陰毒入骨,藥石無靈,脾氣也日益暴虐。樂千秋每次給對方施針都戰戰兢兢,稍有差池便會換來黃泉殿暗衛一頓毒打。他深知秦非寒身死之日就是自己陪葬的那天,所以意志越發消沉,不到半月光景,整個人就瘦了一圈。
「呵,還他媽神醫呢。連宗主的病都治不好,吹出來的名聲吧?」
「這小子骨頭還挺硬!你看,怎麼打他都不出聲!」
牆角的陰暗處,羸弱的大夫蜷縮起身子,一聲不吭的被四個暗衛圍起來毆打。習武之人都明白打什麼地方既疼又不致命,可無論他們用何種法子折磨對方,樂千秋都沒求饒過一句。
「刺啦!」衣帛撕裂的聲音突兀的響在空氣里。
樂千秋再也忍不住了,驚怒道:「你們幹什麼?!」
「嘿嘿嘿......干你。」四人笑容淫靡的圍了過來。
「放開他。」竹莫染從柱子後走出來,面容冷煞。
四個暗衛連忙行禮道:「見過首尊。」
「樂千秋交給我,你們走吧。」
四人面面相覷:「首尊,這是宗主吩咐下來的。姓樂的診治敷衍,今天竟敢在葯里下料,如果不教訓他......」
「本座說過了,他交給我,還不快滾?!」
四個禽獸終於回過神來,點頭哈腰的笑道:「屬下明白了,首尊慢用、慢用......」
竹莫染:==
樂千秋慌忙將撕裂的衣服遮好,狼狽的從地上坐起來。竹莫染走過去扶他,反被對方掃開了手。
「不勞首尊大人貴駕。」樂千秋扶著石壁站起來,一步步艱難的往外挪去。
竹莫染咬著唇道:「對不起,我沒想害你到如此境地。」
對方沒回頭,依舊步履踉蹌的向前走。
「樂閣主,我不會讓你死的,放心吧。」背後人鄭重的承諾道。
「你他媽還是趕緊殺了我吧!」暴怒的吼聲從樂千秋口中喊出來,他雙眼血紅的回過頭,死死盯著竹莫染,「竹首尊,竹大人......輕信於你算我倒霉,但這種朝不保夕豬狗不如的日子我他媽受夠了!你大發慈悲的給我個痛快成不成?!老子感謝你八輩祖宗!」
竹莫染臉色蒼白。
「你方才一直躲在柱子後面看著吧?呵呵,一個魔門中人又何必惺惺作態?」樂千秋嘲諷的望著他,「我還真不恨秦非寒,起碼他壞得實實在在。可我最厭惡你這種假仁假義的偽君子,當了婊|子又立牌坊,收起那副偽善的嘴臉吧,老子看到就噁心!」
竹莫染搖頭道:「你不了解宗主的脾氣,你得罪了他,他必會想方設法的出氣。倘若有人忤逆,你的下場只會更慘,我...」
「夠了!」樂千秋打斷他道,「多謝竹首尊好意。你若真有心,就請在我死後送我回北蜀。鬼門宗這個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呆!」
樂神醫絕然的拂袖而去。
去了一刻鐘,仍未走出竹莫染的視線。
沒辦法,他渾身上下每一處都疼,移動速度介於蝸牛和烏龜之間,偌大一座黃泉殿,走到頭兒天都黑了。
身上一輕,整個人驟然離地。樂千秋掙扎道:「放開老子!」媽的,讓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就這麼舉起來,臉都沒了好不好?!
竹莫染自幼練武,身量修長,看起來和成年人無甚區別,托起一個文弱的大夫還真不費什麼力氣。他沒放手,反而將人抱得更緊,大步向前走去:「我送你回去。」
樂千秋被鬼門宗弟子一路圍觀,一張俊臉黑成了鍋底。而當兩人來到地藏閣后,他已經氣得顫抖起來:「老子不住這兒!」
「我住這兒。」
樂千秋:==?!
竹莫染將人放到竹榻上,給他塗藥、端茶、喂飯,當大爺一樣的伺候。碧落谷當日就飛起了漫天八卦,很快連黃泉殿上的烏鴉都知道:樂大夫成了竹首尊的入幕之賓,同食共寢,備受寵愛。
樂千秋:姓竹的,我日你龜兒!
他休息了兩日,繼續給秦非寒診治。老魔頭卧在床里拿眼掃他,掃得他渾身發毛,卻破天荒的沒有出言辱罵。黃泉殿的侍女開始笑臉相迎,而那群暗衛卻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人來騷擾。
這個時候,樂千秋才明白竹莫染的所作所為是何緣故。
但他不知道竹莫染和秦非寒的關係,也不知道秦魔頭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喜歡男人,更不知道竹莫染為了保住他的小命,獨身一人闖過了鬼門宗十八道鬼門關。
他只知道竹莫染消失了好幾天,再出現時整個人都疲累至極,身上似乎受了傷,臉色也蒼白得可怕。對方不讓診脈,也沒有再像以往那樣伺候他。兩人都住在地藏閣,卻一個睡在榻上,一個睡在樑上。日子就像白水煮豆腐,外親內疏的混著過。
直到黃屾出現的那天。
黃真人是被清玄山趕出來的。竹莫染雖說對某人態度大變很是莫名其妙,也不信對方嘴裡的那套愛慕之詞,可他終究無法棄救命恩人於不顧,所以還是接納了黃屾。
然而這位道長不肯住在客寮,他托著羅盤在碧落谷里轉了幾圈,總算尋了個風水寶地,在綠竹林畔嫻熟的搭了個窩。
黃屾的窩又矮小又簡陋,但推開門走五步,就能撞上地藏閣的牆。
樂千秋表示壓力很大。
他如今全靠首尊庇護的光環活著,這姓黃的明顯來意不善,當若自己真失了「寵」,只怕碧落谷隨便一個人都能將他碾死。於是他建議強拆了那間違建,竹莫染自然不同意,樂千秋當即一根白綾子拋上房梁,給竹莫染嚇得立馬剷平了黃屾的窩。
黃道長也是個有脾氣的,轉身一頭扎進一口老井。竹莫染心焦力竭的將人打撈上來,地藏閣里那位又特么割腕了......
秦非寒伐開心了。
那倆混球兒在門中折騰得雞飛狗跳,根本是欺負他兒子心腸軟。老魔頭將兩人各打五十大板,一起關進了鬼門宗地牢。
碧落谷終於恢復了安寧。
三人當中,黃屾是最焦慮的一個。樂千秋隔三差五的還能出去給老魔頭治病,每次都是竹莫染親自送回來。可自己呢?兩人的牢房相隔不遠,竹莫染會和樂千秋聊兩句,但對他就明顯態度疏淡,雖然偶爾也會送茶飯過來,卻極少開口說話。
於是,黃真人決定豁出臉皮探探敵情。
樂千秋原本不想搭理這個臭道士,但某人哭得實在凄慘。這三更半夜的,蹲在鐵牢里欣賞一個大男人哭鼻子......樂大夫有點撐不住了,主動問對方需不需要吃藥......
黃屾一見魚上鉤,立馬開始套話:「樂閣主,我就是想不通,竹莫染是個冷心冷情的主兒,你們倆好多久了?他怎麼到現在還沒膩呢?」
樂千秋一聽,這尼瑪信息量有點大啊!皺著眉道:「有半個多月了,在魔門當中,他其實也......不算心冷之人吧?」
「唉,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他和我好了半個月,結果說走就走。我如今棄道還俗拋下一切追過來,人家連個笑模樣都沒有。」黃屾擦了把鼻涕,「樂閣主你可千萬小心,別陷進去了,我就是前車之鑒。」
和竹莫染相處以來,樂千秋已自認了解對方的為人。再加上整日看著那麼張勾魂攝魄的臉,說不動心絕對是假的。然而黃屾一席話無疑潑了他一頭冷水,怎麼聽怎麼像遭遇渣男了。
「黃道長,你們......是怎麼回事?」
「唉,細說也是丟人的事。我和他早有肌膚之親,因為破戒才被趕出師門,如今想來真是自作多情。」黃屾這話說得也沒錯,親過了也摸過了,可不就是肌膚之親么?
「什麼?你們......你們已經......?!」樂千秋險些一頭撞上石牆。竹莫染年紀尚小,性子寡淡,向來規矩守禮。他還以為對方根本不通男女之情,沒想到竟然都和這臭道士睡過了!
黃屾聽他反應過激,不禁奇怪的道:「難道你們住在一起那麼久,都沒有......?」
樂千秋登時漲紅了臉,他頂著竹莫染男寵的頭銜過去半個月了,這要是坦誠沒有,後面的日子還怎麼混啊!
「自、自然有的。」他頹然的坐在牆根下,嘆了口氣。
終是錯了。
魔者向來行事隨性,竹莫染又是男人,更不會看重名節。那人如今已是首尊,日後將成為魔道的王者,他不會滿足於只擁抱一個人。今日的黃屾就是明日的自己,再不抽離泥潭,恐怕真要萬劫不復了......
對不起,莫染。你的遊戲,容我不再參與了。
當夜,秦非寒病危。樂千秋緊急施救,還是沒能保住對方的性命。
竹莫染在黃泉殿守了一夜,幽澈的溪眸中布滿血絲。秦非寒早就將兩人的關係下了緘口令,所以在名義上,他和死去的人沒有半點關係,連戴孝的資格都沒有。十五歲的少年,穿著一身深重的鉤金玄衣,鶴立於眾弟子面前,鄭重接下了鬼門之主的重任。
每一屆新宗主上任,都要殺人為賀,以血相慶。樂千秋作為醫治老宗主無能的庸醫,自然首當其衝的被押上了斷頭台。
竹莫染修眉微蹙,一揮大袖:「本宗不喜血腥,還是賜葯吧。」
「屬下遵令。」
樂千秋看著座上閻王無波無瀾的面容,才明白黃屾說的冷血冷情究竟是何意。半月之期已過,對方終於膩煩自己了嗎?
「不必浪費竹宗主的寶葯了,樂某身為醫者,毒|葯這種東西多得很。」
他從袖中取出瓷瓶,剛要服用,竹莫染已經站起身來:「樂閣主,我想你應該明白本宗的意思。」我給你備的是假藥啊蠢蛋!
樂千秋笑了笑:「樂某明白,多謝宗主好意,在下的葯也是一樣。」你以為我真想死啊?
然而他沒有告訴對方,他的藥名叫「木頭人」。除了詐死之外還有一個功效,就是可以壓制人的情感,服藥者終會活如槁木,無憂無慮,也無悲無喜。
竹莫染此生唯一一枝桃花骨朵,還沒來得及綻放,就被一瓶葯葬送了。
樂千秋回了北蜀,此後二十年,再未踏入碧落谷一步。
竹莫染雖不明白樂千秋為何冷淡起來,但他本是感情淡薄之人,三番兩次的碰過釘子后,也便收了年少時的旖旎心思。他只剩二十年好活,所以多數時間都在門中篤佛念經,偶爾出去釣釣魚,爬爬山,撿個徒弟......日子過得也算平淡安樂。
只苦了跟在他身邊的黃屾。
姓樂的一走,黃屾還以為自己能光榮扶正了。沒想到竹莫染性子越發寡淡,無論是男女之情還是男男之事,根本毫無興趣。整日里抱著本佛經,眼神悲憫又慈祥,小小年紀就活成了一尊佛爺。
黃屾也沒忘自己的卧底任務,可他連密室都進去了,非但沒找到那把仙劍,反而讓竹莫染動了疑心。對方的態度一日比一日疏冷,讓黃屾悔得捶胸頓足,只好每天憋著壞水禍害池月。
那時候狼崽子還小,剛從南荒撿回來,話都說不利落,卻偏生長了張討人喜歡的漂亮臉蛋。谷中弟子經常帶著食物跑到黃泉殿投喂,黃屾怕他被竹莫染帶成小佛爺,所以很早就給對方投喂品種豐富的小黃書,為某隻幼狼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此後不久,池月在翻找小黃書時發現了無生無滅的功法。這貨也是個資質逆天的,竟然無師自通的偷練至大圓滿境界。當他興高采烈的告訴師父練成魔功時,竹莫染第一次發火打了他。
黃屾也是由此才知道無生無滅的秘密。那時距離竹莫染離世,只剩不到兩年的時間。
他拚命的鑽研醫書,甚至腆著臉去騷擾有過醫治經驗的樂千秋,希望可以找到破解陰毒的辦法。最後總算摸索出一條散功的路子,可惜效用不大,至多不過是拖延幾個月罷了。
竹莫染選擇去冰心閣求醫,黃屾心裡清楚,對方只是想在死前再見樂千秋一面。至於自己,機關算盡二十年,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生得其愛,死得其所,又何必計較短長呢?」那人含笑而去,似是未留什麼遺憾。
其實竹莫染離開時沒有生得其愛。樂千秋並不明白這個鬼門宗主為何又來打擾自己,他不過是承著對方曾經的救命恩情,才同池月簽下了和鬼門宗的協議。
直到入殮蓋棺,在那張蒼白的面容徹底消失在眼前的剎那,他突然感到胸腔里傳來一絲尖銳的疼痛,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木頭人」的藥性也是有時效的。只可惜天意弄人,被禁錮了二十年的悲喜,在最遲的時刻泄閘而出......
聖手神醫,一夜白髮,由仙墮魔。
清玄真人,枯守孤墳,半世瘋癲。
竹莫染深知自己虧欠良多,所以當這兩個老東西整日在耳邊聒噪時,他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由得他們把南涯島攪得雞犬不寧,再默默出來收拾殘局。
「莫染,我當初就說將莫烏族一律流放,不能留在南涯!」黃半山吹鬍子瞪眼道,「姓樂的非出餿主意讓他們墾礦。現在可好,礦山墾成了,人家也不吐出來了!」
樂千秋一隻手拍案而起:「這事兒能怪我嗎?是你讓兵器廠開設到礦山旁邊,說什麼就地取材,如果不是他們搶了兵具,光靠幾根破魚叉能起事嗎?!」
「那還不是你的人看守不力!」
「明明是你的民兵出動太遲!」
「好了!」竹莫染被吵得頭疼,揉著眉心道,「莫烏族三番兩次的叛亂,我不可能再給他們機會了。這次我親自去平叛。」
兩個老頭兒頓時急了。
樂千秋道:「戰場之上刀劍無眼,萬一傷著你怎麼辦?」
黃半山想得更多:「萬一你睡過去怎麼辦?別人還不以為主帥暴斃了啊!」
竹莫染:「......」
兩個情敵這時候結成了統一戰線,你一言我一語的阻止某人作死。竹莫染最後成功的被他們念叨困了,二人又為誰抱他回去睡覺吵了個翻天覆地。
猜了三回拳,樂千秋贏了。黃半山不屑的道:「一隻爪我看你怎麼抱?!」
竹莫染雖然清瘦,但身量還在,樂千秋確實抱著困難,後來乾脆像扛麻袋一樣扛走了。南涯百姓對他們島主被抱來扛去的事已經見怪不怪,可樂千秋一走就是半個多時辰,等得黃半山直在屋裡轉磨。
「你把他背天邊去了啊?!」樂千秋一回來就被某人噴了一臉。
「急個屁,老子總要試試『回春』有沒有效果......」這倆老東西近幾年一直憋著壞水,暗中研究雄風再振的葯。不然天天瞅著那麼塊秀色可餐的肉卻吃不到,簡直讓他們死不瞑目。
黃半山怒了:「你敢碰他?!」
「說得就和你沒碰似的。」樂千秋眯著眼瞄某人的嘴,「我昨天在他唇上抹葯了,誰親誰知道。」
黃半山捂了捂紅腫的嘴,死死盯著對方發黑的唇道:「我給他下面抹葯了......」
樂千秋:「......」
兩人愣了一瞬,恍然大悟的吼道:「卧槽,他都知道?!」
竹莫染精通藥理,這些小動作必瞞不過他,但對方看過他們的嘴唇沒有絲毫反應,顯然是心知肚明卻並不反對,這讓兩個老頭兒有些惴然難安。竹莫染應該是對男人有陰影的,所以誰也不敢提這茬兒,可依著對方如今的態度......似乎還是有希望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