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劍仙師尊(捉蟲
楚松落最近非常抑鬱。
因為喻硯白又恢復到了自殺前那種不願與他說話的狀態。要不是兩人還同住一峰,恐怕楚松落連他的臉都見不到。
好在按照規定,成功築基之後喻硯白就能去藏書閣選一本功法來。喻硯白可能是畏懼了他人的接近,早就遣散了玄河派來的四名童子,因此楚松落也正好可趁此機會,光明正大地去叫他出門。
他到了喻硯白的洞府門口,見守護陣法微微地發著螢藍的光芒,伸手撥開那陣法的破綻,彷彿打開門帘一樣,那陣法竟然毫無反應,就放他進去了。
這個世界的一切術法,在楚松落看來都是極為低級的世界法則。他是吞噬了創造自己世界的人,自然也就無師自通這些法則。
楚松落自身就包含一個「世界」,然而「世界」的屬性和楚松落本身作為「人」的屬性是互相矛盾的。「世界」也是一種生命體,也有自己的思維,然而這種思維是極為龐大而鈍感的,和「人」完全不同。每一個世界都是所有的世界。但每一個世界也具有相對的獨立性。
楚松落吞噬掉了自己的世界,但他不願意就此成為「所有的世界」的歸屬,所以他仍然具有人的基本性質。
他必須生活在其他世界之中。
所以他其實並不被任何一個世界接受。
他是一個「流浪者」。
他隨時可能被屬於「世界」的法則力量吞噬,變成另一種生命體,但是他想要掌控世界法則的力量。他徘徊在這些依託某一個人類而成型的低等世界中吸收主角的氣運,從而掌握這個世界的法則,進而進一步助長自己的神魂力量。
這是一條很罕見的路,走到現在,楚松落還沒有見到與自己相同的存在——除了那個被自己殺死的人。
不過,說到底自己究竟是否還能被算作人類?
他心裡輕笑一聲,搖搖頭不再去想這個問題。然後忽然又心生一計,做出猶豫而略有後悔的表情退出了這個小院的法陣。
可是已經遲了,作為陣主的喻硯白當然能夠感受到法陣的動靜——尤其是對方並沒有刻意隱藏,於是他從房間出來,看到楚松落抿唇不語,罕見地有些歉然。
當你一直期待見到、卻又害怕見到的人出現在面前,要如何反應是好呢?
喻硯白只是覺得,一定要表現的毫不在意這段時間的躲躲藏藏,也決不能讓自己胸腔里異常的鼓動溢於表面。
所以他很自然地笑了一下,伸手撤去了陣法,做出請進的手勢,一邊抬眼看楚松落,笑問:「師父既然進來了,為何又出去?」
那有如一把古樸的劍的男人慾言又止,喚他的名字,「硯白……」他猶豫再三,向前兩步,試探著伸手去觸摸喻硯白的發頂。
喻硯白一下慌亂起來,後退一步躲開了他的手。
楚松落尷尬地放下手,垂睫不語。
片刻,他又低聲道,「也是,畢竟你已經長大了。」
喻硯白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忽然覺得他先前進了院子又出去,恐怕就是擔心自己因為他莽然而來,心生不快。
這本來就是他一直謀求的恰恰好的距離,不必過於親近,卻始終能夠相伴,但此刻他只覺得胸口沉悶,彷彿連空氣都變得無比粘稠。
就在這恰恰好的距離,那個你前世今生無數遍摩挲咀嚼的夢中之人,用恰恰好的溫度,聲音苦澀地跟你講,「……也好,為師只是來看一看你……近況如何。」
喻硯白聽見自己的聲音悶悶的,傳到自己耳朵里:「弟子一切都好,勞師父費心了。」
於是他感覺到眼淚已經無法控制地從眼眶裡爬出來。
為什麼要流淚?
他並不想被師尊看見自己在哭泣,這彷彿在示弱,彷彿在撒嬌,彷彿坦白了一切自己的逞強。
他的眼淚總是卑怯而懇求的,因為很多很多的事情。他的眼淚前世總是讓人更加歡愉,回憶起來卻都是刀子割著心疼。
為什麼要流淚?
「為什麼,要流淚?」
他深深地埋著頭,卻看到一雙手來拂去他的眼淚。
師尊的手自然是很好看的。關節分明,卻又修長乾淨,指腹卻都是練劍練出來的繭子。沙沙的粗糙感和微微偏低的溫度,碰到他的臉上的皮膚,感觸是無比的真切。
喻硯白一把抱住了面前的男人,埋在他的懷裡無聲地哭泣。
他告訴自己,只有這最後一次,從這次以後,他再好好地客客氣氣,尊奉師長。
被他抱住的男人,伸手出來,極為不習慣、但努力溫柔地,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男人的聲音從胸腔鼓動過來,更加真切。
「——為師帶你去石渠閣選功法罷……?」
喻硯白一邊落著自己都不明白原因的淚,一邊反而有點想笑。比起前世那些人虛偽無心的甜言蜜語,這樣生硬而笨拙的轉移話題,如果不是自己,誰會懂得這是安慰?
反正師尊並不懂得自己為什麼突然就哭了起來,就讓他當作自己還是耍小孩子脾氣也好。
所以他帶著哭泣后的鼻音,瓮聲瓮氣地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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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微派有兩大藏書閣。
天祿閣與石渠閣中,石渠閣是放築基期弟子可以用的功法的地方。雖然適用條件很低,但畢竟是一大派珍藏,最下等的黃級功法,都往往是罕見的優品,罔論還有天級功法,可供內門真傳弟子挑選。
為了保護功法傳承,藏書閣都是用特殊的材料製成,任何人進了這裡,都會變成凡人的狀態,不能調動一絲靈力。
侍書的小童一言不發地帶著他們踩在木質的旋梯上,一路用了四把認證牌,才到了最頂層的天字層。
大門打開,數萬卷的功法都以文字的形式被記錄在符簡中,安安靜靜地陳列在一排排的書架上。喻硯白前世雖然來過這裡,再來一次仍然覺得震撼。
小童微微一欠身退出了房間,楚松落說道,「有兩個時辰可供你選擇。」
喻硯白點點頭,開始瀏覽這些功法。
前生他此時還是天之驕子,雖說表面謙恭有禮,實際上還是暗懷傲氣,竟然覺得鬥法一途於修鍊並無大用,才導致最後反抗力都那麼微弱。
重來一次,他方才明白修鍊所求長生這一條路,並非平平穩穩,不與世人爭奪,一味清心修道就能夠成的。故而他此時才能夠更謹慎、更謙恭地去閱覽這些前輩高人的流傳。
藏在這書閣里的功法,經歷千年萬年,實則都暗暗有傲氣。不僅是人選擇功法,也是由功法選擇適合的人。
在楚松落眼裡,這些功法都彷彿是有了靈性的一行行法則,不過若是為了這點碎片數據就捨本逐末,被這個世界察覺然後驅逐,就太不值得了,所以他只是安靜地看著喻硯白走過一排排書架。
喻硯白在癸字十三號書架前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牽引。
那彷彿是一種很欣喜的情緒,正喚著他前去。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以加強這種感受,順著它走過去,卻發現那本功法擺在架子的最高層。
正好是彷彿努力一下就能夠用指尖夠到的高度,喻硯白踮起腳尖試了兩下卻怎麼也探不到,正準備去搬梯子來,卻感受到背後有人貼著自己,探手一撈,輕輕鬆鬆地就拿到了那枚符簡。
「是這枚么?」
喻硯白今天第二次沒能控制好心緒手忙腳亂地退出他的懷抱,兩腳一拌就要向後摔倒,卻正好被楚松落長手一撈攬到了懷裡。
為了防止這個像兔子一樣的徒弟再跑,他主動退了兩步,將符簡遞到喻硯白眼前,說道:「你若再躲,我便拉不住了。萬一撞著了書架損毀了藏書閣的符簡,為師也擔待不起的。」
他的口氣一如既往的毫無波瀾,神情也一如既往地彷彿冰雪。只是那沉沉黑如墨的眸子里卻恍惚有一絲笑意。
喻硯白大窘,又不知為何心跳快得難以自制。
他接過了符簡,低聲道了謝,就好似木頭一樣綳直著出了天字閣走下樓梯。一邊噔噔噔地下樓一邊想,恐怕是這石渠閣使人失去修為的陣法有問題,否則他的心跳為何會違反常理跳得那麼快,耳朵又燒得好似已經離開自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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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硯白選中的功法是一本手訣,看起來毫無特別之處,簡直像坊市裡的地攤貨,然而修鍊起來好像是為他量身定製的一般,其中又大有乾坤玄妙之處。
至於他的師尊,卻是因為師門任務出了遠門,一去就是五年之久,毫無音訊。
喻硯白心中焦慮,幾乎日日都要去確認他的命牌是否仍然完好無損,卻也暗自知道自己這個境界,即使他出了事自己也起不到半點作用,於是只有更加沉默不語,加倍努力地修鍊。
幸好他也真是天資卓越,又願意下苦功夫,不知不覺之間竟然成了同輩之間進境上的第一人,更因為喜著白衣,寡於言談,竟然有傳言說小師叔玄止選了他為徒,就是因為他長得與自己彷彿。
喻硯白卻絲毫不能有喜色,因為他入門就要滿十年了。
也就是說,春試秋比就要到了。
春試秋比,是正道上各個門派的年輕弟子嶄露頭角的地方。
雖然叫做春試秋比,實際上卻是以十年為一春秋計量,因為大門派往往十年一開山門。
俗話說春種秋收,十年前入門的弟子,究竟成長到了什麼地步,就能在這裡見到,故而稱之春試秋比。
春試,是參加秋比前門派內部的遴選,秋比,自然就是各門派的精英弟子一決高下的地方了。
修仙者的成長周期長,精英卻少之又少,不出意外,在這秋比上能夠名列前茅的人,日後都會成為這個世界的中流砥柱,或名動一方。所以這每一屆的春試秋比,雖然只有年輕弟子出面比試,也是影響著修真界正道格局的重要戰場。
前世,喻硯白正是在秋比的時候遭同門暗算,被下了葯丟到深山老林里,修為盡失還要與妖獸搏鬥,母親留給自己的玉墜被妖獸功法損毀,自己奄奄一息發了符鳥求師兄來救援,未想到十年來一同修鍊的情誼,竟然比不上人的慾念渴望,只換來一場傷痕纍纍的雲雨。
這便是一切的起點。
這一生,一定不要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