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來人
方月娥睜開眼來,入目便是田硯那張哀戚木然的面孔,望之如喪考批。她終是昏得久了,直過了幾息才漸漸回神,想起之前種種,如今見田硯這般悲傷模樣,心中頓時冰涼,顫聲問道:「老爺人在何處?可是……傷勢太重,難得方便?」
田硯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跪在方月娥面前,連連磕頭,額上一片紅腫。方月娥此時也顧不上阻攔,彈將起來,便見田鏗乾柴似的身軀裹在一襲新衣里,動也不動,置於傍晚昏暗之中,分外的凄清孤寂。她嫁入田府近二十年,正是力尊者風頭無兩,意氣最盛之時,所見所聞,皆是一尊擎天巨柱,無人可撼動分毫。她卻從來未曾想過,自家夫君會敗會死,且來得如此突兀,徑直由巔峰所在瞬間墜下,摔個粉身碎骨。
想到此處,方月娥已是全身酸軟,癱坐在地,竟連上前瞧一眼的勇氣也無,只摟著自家孩兒,默默流淚。直哭了好半晌,卻忽又省起:「硯兒道行低微,眼光見識也是不夠,會不會瞧得岔了,平白惹人傷感?我家老爺何等樣人物,豈能如此便宜就丟了性命!」
如此一想,方月娥精神又增,急急奔上前去,默運玄功,道力探入田鏗體內,一方方,一寸寸,細細探尋。田硯見她如此,心中陡然又升起幾分希望,連滾帶爬湊上前去,愣愣盯著她的面孔,只盼這如花的臉龐上忽的就綻起一絲激喜。
然而,任得方月娥犁地深耕,在田鏗體內循環往複的翻檢探索,卻始終未能尋得一絲一毫生命氣息。過得良久,她終是停下手來,輕嘆道:「硯兒,你倒是說說看,老爺怎的……怎的就如此去了呢?」
此言既出,自是萬事皆休。田硯這一通忽悲忽喜,一顆心也是跟著搓扁揉圓,高低忐忑,此刻再也支持不住,只覺腦殼裡空蕩蕩的一物不存,整個人仿似失了傀線拉扯的人偶,軟軟躺倒,直直盯著半黑的天空,再不稍動。
方月娥抱過一旁依然昏迷的田成,一家三口挨在一處,卻已然天人永隔,好不唏噓痛心。初時傷感過後,她心中不禁五味陳雜。眼前這個男人,讓她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便是放眼天下,也無人敢怠慢半分。也是這個男人,自第一天成親伊始,便將她當做傢具擺件,棄之空房,不聞不問,所謂娶妻生子,只因修行而為。這個男人喜歡自己么?必然沒有,在這個男人眼裡,自己只是配得上田夫人這個稱謂的修行踏腳石,即便捉姦在床,也冷漠得無動於衷。自己喜歡過這個男人么?必然有過,名滿天下,萬人景仰的力尊者,哪個女人不愛慕,不嚮往?英雄美人的良緣,又有哪個女人不艷羨,不嫉妒?但可初時的美好憧憬,很快就湮沒在獨守空房的孤寂之中,後來那等齷蹉難堪之事,有幾分是報復?有幾分是歡愉?又有幾分是苦楚?
諸多心思,終是化作兩行清淚,靜靜滴落在田鏗消瘦的臉頰之上。人既死了,這許多是非對錯,也就只能獨自一人想想,再也辯不出個所以然來。方月娥苦笑一聲,將目光轉回懷中的田成,所幸上天還是為她帶來了一份禮物,就算日後孤兒寡母過得難些,至少心間卻無隔閡,也是一種舒坦。
靜默之中,天色已是全黑,淺淺一勾彎月漸漸爬上中天,稀淡的銀光映照在黑沙之上,分外凄清。慘淡之中,卻忽有十幾道光華隱隱閃現,漸漸靠近,往天坑底處飛來。
方月娥眼光一瞥,已知有修者駕著飛行法器前來。如今田鏗這棵參天大樹既倒,其威名已不足持,她心中警惕,站起身來,整齊衣衫,又摸出兩件高階法器扣於手中,這才安定了些,吩咐田硯道:「好生起來待客罷,莫要露了怯,墮了田府的名聲。」
田硯聽得此語,懵懵然爬將起來。卻見方月娥神情嚴肅,法器在手,一副如臨大敵之態,心裡頓時一激,恰如一盆冰涼井水兜頭罩下,醒了個十足十,也學著方月娥模樣,將七品的無漏血珠與赤炎火鴉葫緊握手中,體內道力流轉,隱隱已有激發之態。
眼見那十幾道光華已近,方月娥當先開口,揚聲道:「田府方氏在此,來的是哪路朋友,還請報上名來!」
此語一出,那十幾道光華便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後,有一道紫色的獨自飛出,其上白光閃耀,將裡面那人映照得清清楚楚,乃是一名留著稀疏長髯的中年男子,生得方面大耳,濃眉闊嘴,貌似忠厚。方月娥見對方如此做派,知其是為示之以誠,便不再阻攔,看他有何話說。
那中年男子距離方月娥還有十丈之時,便即停下,恭敬施禮道:「田城散修向慕之,拜見田夫人。」修行中人視力甚佳,夜間十丈遠近,已是瞧得清楚明白,他躬身之下,視線微微偏移,便見地上脫了形的田鏗,模樣凄慘無比,頓時大驚失色,顫聲道:「力尊者可是渡劫有恙?怎的如此一副光景?」
方月娥心中一痛,輕嘆道:「老爺渡劫未競全功,已然仙去了。」
那向慕之頓時大呼道:「怎會如此?」話音未落,已是收了飛行法器,踉蹌落地,又急急說道:「力尊者英明神武,修為驚天,年紀也是極輕,怎會隕於天劫之下?可是夫人關心則亂,瞧得岔了?」
方月娥哀聲道:「我倒是希望如此。可老爺的生死,又哪裡開得了半分玩笑?」
聽得此言,向慕之已是神情悲戚,唏噓到:「天妒英才,當真是天妒英才!力尊者驚艷之資,也落得如此下場,我等愚鈍之輩,還要修行作甚?」黯然片刻,又道:「在下久居田城,昔年曾受力尊者大恩,至今無以為報,思之愧極。如今恩公仙去,令人扼腕,還望夫人允可,許我上前祭拜一番,以寄哀思。」
方月娥聽他說得誠摯,猶豫片刻,終是默默點頭,側開了身子。向慕之神情肅穆,緩步上前,跪于田鏗身前,行九叩之禮,咚咚有聲,其狀甚恭。其後又抽抽噎噎輕哭一陣,半晌才爬將起來。
祭拜完畢,向慕之卻不提告辭,只在原地沉吟。方月娥陡遭大變,心煩意亂,見狀已是不耐,說道:「拜也拜過了,你這便去罷!想來老爺泉下有知,也是欣慰的。」
向慕之卻道:「在下有幾句心裡話,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方月娥漠然道:「你若覺得當講,那便快些講來!」
向慕之又施了一禮,說道:「力尊者既已仙去,卻有法體在此,夫人盡心守護,可謂情深意重。然此處畢竟曝於荒野之中,多有風雨蟲豕,時候久了,終是……不美的。」
方月娥心中又是一痛,舉目四顧,只見田府已然化作飛灰,不復存在,府中那些親隨伴當俱都死於非命,手邊真真就沒個使喚順手的。她平日里高高在上,只管發號施令,三言兩語一出,自有人辦得妥妥帖帖,如今只剩自個兒孤家寡人,臨著事情,腦中千般頭緒萬般思量,竟不知從何下手,端的令人煩惱。想到此處,她下意識便問道:「照你所說,又該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