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小缺原名叫什麼,似乎已經沒人記得了,他入院的時候剛剛磕壞了門牙,是個缺牙巴,大家就「小缺小缺」地叫,連小缺跟新護士自我介紹都說,我叫小缺。
白棟剛剛來到9號樓的時候,並不上進,很多病人的情況都沒有主動了解,小缺這孩子又比較鬼,逮不住也說不上話,所以他一直不知道小缺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待在9號樓的。
直到今天405鬧出動靜,小缺舉著磕壞了翅膀的遙控飛機跑過來,從護士們的腿邊蹭進房間,好奇地往裡看。
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看樓長被白棟扶到床上,旁邊的霍川又被人架住在套約束衣,都以為是傷人事件,現場嘈雜,便也沒人注意到小缺跑到了任冬明旁邊。
他湊過去看了看已經睡著的任冬明,嘟囔一句:「沒死啊。」就開始疑惑地朝四周看。
有護士伸手扯了他的兜帽:「你怎麼跑這兒來了。」說著就要絲毫不溫柔地要把人提溜走,小缺張牙舞爪地掙紮起來,護士一個沒逮住,他就竄了出去,撞到了霍川身上。
已經被約束衣捆好,正要戴上口塞的霍川垂目看了他一眼。
小缺的圓眼鏡都掉到了鼻樑上,但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卻亮得出奇,他伸手把眼鏡撥拉下來,護士給栓在眼鏡腿上的繩子掛在他脖子上,他看起來又呆又稚嫩,霍川沒來由想起了那個只見過幾面的妹妹,就一直垂頭看著他。
小缺眼睛有神不像近視,卻並沒有看著霍川,而是毫無焦距地掃視著霍川周圍的空氣,他張了張嘴巴:「哥哥。」
霍川眼神都軟了下來。
白棟本能覺得這氛圍奇怪,他直起身看過來,發現陸烏也蹙眉盯著小缺。
「哥哥你能讓我聞聞嗎?」小缺伸出雙手,像一個討抱的姿勢。
霍川雖然行動不便,還是儘力彎下了腰。小缺湊到他耳邊嗅了嗅,又伸出手指,輕輕摸了摸霍川的臉。
「原來是你啊。」
房間里注意到他的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奇,霍川也蹙眉看著這個個頭還不及他腰的小男孩。
陸烏彎腰抱起小缺,不發一語地往門外走,白棟跟上去,看到小缺趴在陸烏的肩上,正笑得開心。
他又把眼鏡戴起來了,看人好像也有了焦距,對白棟做了個鬼臉。
白棟突然舉得這個男孩讓他寒毛倒豎。
陸烏把小缺抱回房間,放在椅子上,蹲下來問他:「你剛剛聞到什麼了?」
「死掉的味道。」小缺滿不在乎地說,一邊拿著遙控飛機在空中划來划去。
「是霍川嗎?」
「嗯。」
陸烏突然伸手抓住了小缺的手,然後把遙控飛機從他手裡拿下來。
小缺癟起嘴,看上去要哭了。
白棟覺得不妥,上前一步,還未開口阻止,就聽陸烏說:「你想要新的玩具嗎?」
「爸爸媽媽會給我買新的。」
「有一種玩具你爸爸媽媽一定買不到。」
「什麼?」
陸烏笑了笑:「我記得你想要一隻小狗。」
「……樓長不准我養。」
「沒關係,我准就行了。」
「真的嗎?」小缺抱著遙控飛機,從椅子上蹦下來,臉上的表情終於像個孩子,「我想要黃色的小狗!」
「沒問題。」
「白醫生要作證。」小缺突然仰頭看向白棟,「如果陸哥哥不給我小狗的話,他就是大騙子!」
白棟莫名其妙地做了證人,沖小缺點了頭,小缺才扭頭面對陸烏:「說吧。」
陸烏滿意地笑:「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小缺看看白棟又看看陸烏,自己轉身爬到椅子上坐好。
「那個壞脾氣的哥哥,他聞起來是死掉的,跟不會動的屍體一個味道,但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看上去是活的。」小缺端正坐在椅子上,在空中晃著腿,「樓長說,我聞到的不是屍體腐爛的味道,是大腦死亡后,分泌出的一種分泌物的味道。」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憶什麼,而接下來,他開始用背誦的語氣說:
「腦部神經元有一定分泌功能,神經突觸可以分泌遞質,遞質是指神經末梢釋放的特殊化學物質,它能作用於支配的神經元或效應細胞膜上的受體,從而完成信息傳遞功能。但還有一部分遞質是在認知範圍外的,甚至無法將此歸為遞質,只能暫且稱為未知分泌物。理論上講這種物質是沒有氣味的,或者說,嗅覺的神經遞質是幫助嗅覺行為的物質,以嗅覺行為來解釋遞質,是一種本末倒置的情況,所以病患對某種不為旁人所察的信息使用嗅覺相關的形容詞,很難讓人聯想到神經遞質。但經過多次試驗,病患對已宣告死亡的大腦有獨特的分辨力,神經遞質檢測也顯示,大腦在死亡之後,還會有極其微量的分泌物產生,性狀與遞質相似,很可能是一項新的醫學發現。」他一口氣背完,然後補充說,「這是樓長寫的報告書,我見過。」
白棟已經來不及感嘆這個孩子的記憶力,9號樓內娛樂活動和吸收知識的渠道狹窄貧乏,很多病人都會花心力去記憶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還曾經有病人呢背下了一個星期的娛樂室內的電影台詞。
白棟只是因為這段有憑有據的話,撲滅不了聯想,而覺得恐懼。
「所以,你聞到的霍川,他的大腦已經死了嗎?」
小缺點點頭:「陳醫生的辦公室里泡了一個人腦,剛開始聞得到,後來就只剩福爾馬林的味道了,那種味道跟壞脾氣哥哥聞起來一樣。」
陸烏沉默著,下意識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小缺。
小缺似乎因為不被信任有些生氣,他撅著嘴:「為什麼爸爸媽媽不接我回家,就是因為樓長要把我關在這裡,因為我不一樣,因為我的鼻子,是無價的!」
「你為什麼戴眼鏡。」陸烏突然柔聲問,「平時又不愛念書,怎麼會變成小四眼?」
「因為鼻子太厲害,所以眼睛就不好了。樓長說……」小缺又停下來想了想,用了模仿任冬明的口吻,「這是大腦對信息反饋處理失衡,視覺信息被壓縮,導致眼部產生退化。」
陸烏嘆了口氣,伸手摸摸小缺的腦袋:「辛苦你了,我會給你討小狗去。」
「拉鉤!」小缺伸出小指,陸烏無奈跟他拉鉤蓋章,然後順手給他修好了遙控飛機的翅膀,才拉著白棟離開病房。
「如果小缺是對的,那麼霍川已經死了?」
甫一出門,白棟就心有餘悸地問。
「你知道為什麼我要砸開405的門嗎?」
「因為,屋裡動靜太大了,任冬明會有危險。」
「不。」陸烏搖搖頭,「我能夠感受得到霍川的情緒,他就算跟任冬明不共戴天,也對任冬明下不了手,我擔心的是,他們將對話繼續下去。」
「你全部都,『聽』到了?」
這時候兩人已經走回了405門口,任冬明大概已經被帶走,霍川被套在約束衣里,護士正在給他注射鎮定劑。
「我感受到了霍川的記憶,也感受到了他想說的話,他不忍心對任冬明下手,卻忍心用任冬明最不能接受的真相戳穿他。」
「霍川自殺過,似乎在此期間被任冬明進行了某種不得而知的試驗,或者說救治?如果小缺是對的,那麼霍川可能真的已經死了,為什麼他現在看上去是個毫無疑問的活人?那可能正是跟任冬明對他做過的事情有關,但可怕的是,任冬明好像忘記了。」
「我會被激烈的腦波感染。一開始我感受到的是霍川,但最後那個瞬間,我發現我感受到的是任冬明。」
「他很痛苦,並且充滿恐懼,他不希望霍川繼續說下去,他知道霍川吐露的東西,會撕開他企圖掩蓋的過去。」
「我看到了。」
「任冬明抱著霍川的屍體,一直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