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聞人久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腦子裡像是有一把小鎚子在拚命的敲,疼的讓人忍不住皺眉。躺在床上緩了好半晌,才勉勉強強地睜開了眼,外頭天已經亮了,隱隱約約能聽到外室傳來幾聲低低地交談聲。
按著自己的眉心半坐起來,喊了一聲「來人」,不多會兒,外面的交談聲便止了,隨即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墨蘭和墨柳掀了帘子便走了進來。
「殿下醒了?」墨蘭走上前,將床幔掛好了,瞧著聞人久便低聲問道,「頭可還疼?醒酒湯已經讓下面拿去熱著了,待會兒便會叫人拿過來。」
聞人久點了點頭,宿醉帶來的不適感讓他臉色有些難看,掀了被子下了床,道:「替孤更衣罷。」
墨柳應了一聲,趕緊出去將外頭已經用香熏好的衣袍抱了進來,墨蘭也趕緊出去準備洗漱的用具。二人分別侍候著聞人久更衣洗漱完畢,那頭張有德便端著醒酒湯走了進來。醒酒湯的味道並不如何美妙,但是聞人久倒也沒有多說什麼,接過來便一口盡數飲了。
飲了一整碗醒酒湯,又吃了些清淡的早膳壓了壓,先頭那種尖銳的痛處才漸漸散了。只是身子依舊乏得很。
「去書房罷,」聞人久緩緩起了身,道,「昨日的奏摺因事耽誤了,還有些許未曾批完。」
張有德明白聞人久身子難受,卻也知道他不會聽他的勸,雖然心裡有些猶豫,但倒是也沒再勸阻,拿了個薄裘替聞人久繫上了,這才將人領去了書房。
書房內已經批改過的摺子已經堆成了幾排,然而卻還是有百餘份摺子還未來得及看。聞人久也不多話,直接便坐在書案前拿了未批過的摺子來看,張有德就趕緊站在一旁替聞人久研墨。
摺子上除卻幾件較為緊急的大事外,多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便是當地縣令都能處理的小事。聞人久一連看了一個時辰,只覺得原本就有些疼的頭竟是越發的難受起來。
張有德在旁邊看著,趕緊倒了一杯茶遞過去,低聲道:「殿下要麼先歇上一歇,餘下的稍後再看罷?」
聞人久接了那杯茶,眉頭微鎖,卻是不作聲,只是待那茶稍涼了些,抿了一口,便將茶盞放下了,復又拿起了筆。
張有德見聞人久如此,暗下嘆了口氣,也不再說話了,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守著聞人久。
不知過了多久,眼見著那百餘本奏摺都要批完了,卻見那頭拿起一本並不怎麼厚的摺子,眸子只是匆匆一瞥,臉色卻是極細微地變了一變。
那摺子不比其他,並沒有怎樣華麗的辭藻與歌功頌德,不過寥寥幾十字,乾脆利落得令人不由得訝異。
聞人久本就黑沉的眸子一時間變得冷銳起來,將那本不過寥寥數語的摺子放到了一旁,繞過這一本,繼續將其他的摺子先行批完了,然後才兀自坐了一會兒,復而又將那摺子拿在了手中看了一遍。
張有德在旁邊偷眼瞧了瞧。雖然他並不如何識字,但是對於筆跡倒是敏感得很。這樣剛勁的行楷,分明就是洛驍的字跡!
張有德眸子微微一閃,心下湧出幾分好奇來:「殿下,這是——」
聞人久卻沒有搭理他,只是將手中的奏摺收進了袖中,隨即推了椅子站起身,徑直便朝外走去。
張有德見狀趕緊快步跟了上去:「殿下這是要去哪兒?」
聞人久沒回話,推了門便往外走,好一會兒,瞧著前頭,才低低地道了一句:「替孤更衣,孤要去平津侯府。」
張有德一怔,瞧著聞人久側臉輪廓冰冷,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個情況,只能點頭應了個「是」,隨即忙跟在聞人久身後回了青瀾殿。
*
平津侯府守在門前當值的小廝聽見有人來敲門,便趕緊過去將門拉開了條縫,探頭往外看了看。
外頭是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人。小廝望著他便問道:「何事?」
那男人便道:「我家公子與平津世子乃是交情甚篤的友人,今日特來府上拜訪,想與世子一聚。」
小廝微微一愣。他在侯府這麼些年,也未曾聽過自家世子有什麼交情甚好的世家子弟,稍稍將門拉開了些,歪著腦袋往那中年男人身後瞧了瞧,卻見幾步之外,一個著了一身月白色袍子,裹著件薄裘的小公子正淡淡地仰面瞧著平津侯府的匾額。
那小公子看上去年歲並不很大,身形卻似是有些單薄。他的臉極白,陽光打下來仿若透明了似的。一雙桃花眼明明該是極媚,但是生在他臉上卻就驀然多了幾分冰冷而銳利的壓迫感,一時間周身冰雪似的氣質太過於鮮明,竟讓人恍然倒在意不起他的容貌了起來。
那小廝暗自思忖,這是哪個世家中養出來的小公子,氣勢竟這般厲害!
當下也不敢怠慢,開了門,恭恭敬敬地問道:「只是不知道您家少爺可有拜帖?」
中年男人看著那小廝,剛想要說話,卻見隨他一同來的小公子微微抬了手,阻了他出聲,上前幾步,淡淡看著小廝道:「並無拜帖。你只需同你家世子通報一聲我在府外等他便是。」
小廝撓了撓頭問道:「卻不知這位少爺的姓氏——?」
小公子淡淡瞧著那小廝,許久,唇微微開闔幾下,低聲道:「白十二。」
小廝忙點了點頭,道:「還請這位少爺在此稍候!」說著,便趕緊快步朝著屋內洛驍的屋子趕了去。
但是還未走幾步,卻因著走得急了,差點撞上了從另一條道上走過來的尋冬。尋冬被嚇了一跳,手中捧著的一籃子綉布險些落了一地。
好險護住了手中的東西,瞪著眼便罵道:「你這是急著投胎么!這麼慌慌張張的是想做什麼?」
小廝抬頭見是洛驍房裡的大丫鬟尋冬,連忙賠了個不是。尋冬皺著眉頭瞧著他便問道:「你不在門前守著,這會兒在府里亂走什麼?」
小廝便趕忙道:「卻是不怪我呢!」看著尋冬便把話說了,「外頭來了個小少爺,名喚白十二的,指著名兒說是要見世子爺。我瞧著那頭不似平常人家,正準備去世子那處通報一番。」
尋冬聽著這話,左右想了一番,卻也沒想出這帝京有哪一戶數得上的人家是姓白的,沉吟一聲便又問道:「沒拜帖的?那白姓少爺長得什麼模樣?」
小廝搖搖頭,道:「沒拜帖的。」又道,「長得怎樣……我也說不清,那頭氣勢迫人,我也沒敢細瞧。終歸是個貴氣逼人的樣貌。」想了想,忽又補充道,「對了,那小少爺身旁跟著個中年男人,聲音尖細不似常人,聽著……倒像是個公公似的!」
尋冬聽了這話,隨即似是想到什麼,悚然一驚,原先還從容的臉卻是浮上了一絲急切,低聲自言自語道:「該不會是——」想著,忙將手中的東西隨手交給了跟在她身旁的小丫鬟,單手握了握自己的衣袖袖角,趕忙道:「快帶我過去瞧瞧!」
小廝見尋冬臉色似乎有些不對,忙點了點頭,領著尋冬便往府外走去。
尋冬開了門一瞧外面的小公子,只見那一身月白的少年人眉眼淡淡地看著他,不是聞人久又是哪個!臉色立即就變了,上前幾步立即行了個禮,張口便準備喊。
聞人久卻是抬了抬手阻了尋冬的禮,只道:「帶我去見洛子清。」
這話若是由別人來說可能是顯得有些失禮,但是對於聞人久卻是沒有人敢說句不是的。尋冬點了點頭,忙道:「世子此時正在後院中,請……」太子這一稱謂在口中打了個滾,見那頭並不想說出來,便也就沒再繼續說,只是半轉了身道,「請隨奴婢來罷。」
聞人久點了頭,和張有德一同跟著尋冬便進了平津侯府。
身後的小廝略帶了些好奇地看著尋冬恭恭敬敬地領著人往府內走的身影,撓了撓頭,這才又將門關了起來。
尋冬帶著聞人久方進了院子,便見沐春從裡頭走出來,見著人便道:「還只當你去哪兒了!夫人要的那些綉樣呢,你弄好了么?」
尋冬瞧著她使了個眼色,沐春微微一怔,有些奇怪地朝著她身後瞧了瞧,乍一眼便看見了聞人久與張有德,臉色也微微緊張了些許。
洛驍曾經帶過聞人久來過府上,雖然不過一二次,又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但是那樣的容貌氣度,卻是叫她們一直都記著。
聞人久視線淡淡掃過沐春,問道:「洛子清現在何處?」
沐春忙行了個禮便道:「世子先前在院子裡頭,這會兒已經回屋子裡去了。」
聞人久點了個頭,也不用沐春和尋冬帶路了,徑直便朝洛驍的屋子走去,帶走到屋前的走廊上,腳步略頓了一頓,低聲道:「你們在外候著。」
幾人站在聞人久身後約莫兩步處,齊聲應了個「是」,聞人久便伸手推了門緩步走了進去。
屋子裡沒旁的人,只洛驍一人坐在裡頭,正凝神看著什麼,見那頭有了動靜,便抬了頭去,目光緩緩落在聞人久身上,好一會兒,唇角微微地揚了一點,問:「殿下怎麼來了?」
聞人久就站在帘子前頭冷冷地瞧著洛驍,許久,問道:「你知道孤會來?」
洛驍便笑了,站了起身走到聞人久面前,道:「我又不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蟲,殿下會如何,我又怎麼能知道?」見聞人久臉色還是冷冰冰的不怎麼好看,微微嘆了口氣,承認道,「只不過,殿下肯出宮來侯府見我一面,我心中自然是想過的。」
聞人久眯了眯眼,瞧洛驍一臉認真的模樣,又將眼帘垂了下來,伸手將洛驍朝旁邊推開了一分,繞過去走到屋內的桌子旁,低頭瞧了瞧洛驍先前看著的信箋,復而又抬頭看洛驍,問道:「這是什麼?」
「沒什麼。」洛驍將那信箋收了起來,「不過是怕初入瑠州不能適應,是以收集了一些瑠州附近的情狀罷了。」
聞人久將藏於袖間的那本奏摺擲到桌上,問道:「你真要去瑠州?」
洛驍垂眸看著那奏摺,道:「殿下以為我只是寫個摺子與殿下開玩笑么?」
聞人久鎖著眉道:「去瑠州駐守不比帶兵前去邊境支援。若是駐守瑠州,非十年八載再難回京,你可知道?」
洛驍便問:「那麼殿下是認為,我在京中會比駐守瑠州更好?」
聞人久抿了唇,視線冰涼,卻不再說話了。
若是計較下來,一個手握實權的邊疆大將自然要比一個不過是掛了名卻無甚勢力的侯府世子要好得多。再者說來,大乾向來重文輕武,現下大乾內憂外患不斷,正是需要武將之時,洛驍若是能夠前去瑠州,在北方站穩腳跟掐住兵權,替大乾守好這一門戶,自然是再好也不過。
只不過——
聞人久細細一比較,答案如何自然便就清晰了。只是他也不懂,為何在宮中第一次瞧見洛驍的這一張摺子后,他竟然一瞬間嘗到了一種淡淡的被背叛了似的的感覺。
那一股惱火來的莫名,卻又無法壓抑下去,反而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劃過,心中的怒意越來越熾,到了最後,竟是按捺不住帶著張有德便來了洛驍這處來了。
洛驍瞧著聞人久眉眼中細微的變化,眼中某一種光暗自燃得更盛了些,卻又強自壓下來,只將那光縮成了一絲旁人看不透的沉色:「若是殿下也覺得我去瑠州更好些,那殿下今日來又是為的什麼呢?」
聞人久回答不出,冷冷道:「哪有什麼『為的什麼』?」
洛驍卻是不願聽聞人久這麼含糊其辭,追問道:「殿下不是想與我撇清關係?若是去了瑠州,時間長了,自然能斬斷這一段畸戀,這與殿下,且不也是好事一樁么?」
聞人久聽洛驍這麼說,心下極輕微地抽動了一下,隨即卻是一種說不出的惱火,並不如何深重,但是卻淡淡的、不絕地縈繞著,讓人有些心浮氣躁,掀了眼皮瞧他,聲音冷銳:「你說對孤有著愛慕之情,但是到底不過也就這般?」
洛驍便不笑了,眸子沉沉地直視著聞人久,半晌,輕聲道:「那殿下想讓我怎麼樣呢?」
聞人久方才那話不過是一時口快,但是這會兒卻也被洛驍這句話給問住了。
他想如何?
聞人久沉默不語。他覺得洛驍那樣真切的感情並不適合與他,他們這樣的身份,除卻君臣之外,不該再有更超過的情感。
但是,他卻又不願洛驍離開,從此兩不相見。
他想如何?
聞人久發現自己一時竟也答不上來了。
洛驍看著聞人久擰眉深思的模樣,心頭有些澀,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慰來,他盯著聞人久一字一句地道:「殿下,我對殿下的感情無一絲一毫摻假。既然殿下不能許了我,那麼,便讓我離得遠些罷,若是不能斷了念想,我從此便不再回京。」
聞人久一怔,隨即眸子驀然眯起,聲音壓低了幾分,顯得有些沙啞與冷厲:「你這是在威脅孤?」
洛驍後退一步,臉上浮現出些許苦澀,道:「我這又算得上是什麼威脅呢?」緩緩道,「慕容遠和其他幾位進士皆已經進入朝堂,陳家歸順,衛家也似有偏向殿下之意……且殿下心思縝密,只要處事小心些,朝堂之上自然不必擔憂。
我在朝堂之上並不能幫殿下什麼,反倒不如戍守瑠州,還能替殿下多分擔些許憂懼。」
聞人久道:「那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洛驍苦笑一聲,道:「難不成殿下還想讓我留在帝京,親眼瞧著殿下日後娶了如花美眷,然後兒女繞膝么?」瞧著聞人久輕聲道,「那殿下也未必太殘忍了些。」
聞人久有些怒,問道:「難道你還想讓孤為你終身不娶,不留子嗣么!」
洛驍淡淡道:「我未曾這麼想過。」看著聞人久,微微笑著,「只是我以後是不會有後嗣的,殿下若是能生幾個像你這般玉雪可愛的孩子,倒也是很好。」
聞人久被洛驍這話驀然哽住了,藏在衣袖中的手狠狠地握住了,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
「洛子清,你——」聞人久喊了一聲這個名字,心頭湧出一些他自己也並不太理解的東西出來,似冷似暖,帶著令他及其厭惡的一種苦澀的悸動,好半晌,咬了牙,極輕級緩地道,「你這是在害孤!」
洛驍並不作聲,只是看著聞人久,臉上的表情溫和中卻夾雜著一絲深不可測的暗沉。
聞人久簡直不明白自己以前怎麼會覺得這是一隻大型的犬類,現下看來,這分明是一頭狡詐的狼!
他明明對這樣膽敢已己身來威脅他的事情最為反感,可是現在,他也的確是惱怒,但與想象中的那種怒火卻又不同,瞧著洛驍這幅孤注一擲的模樣,他的心底帶著些許自己也說不透的東西。
「你若要走,便走罷,孤不攔著你。」聞人久看著洛驍,終於皺著眉說了一句,「只是希望你自己知道你這一去為的是什麼。」
洛驍點頭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殿下放心。」
這方說完,兩人便是陷入一陣沉默,聞人久低垂著眉眼,好一會兒,突然道:「你此處瑠州,大約須得多久?」
洛驍抬眸看他,道:「至少得有五載。」
聞人久點了點頭,道了一聲:「五載。」,沉默了一會兒,卻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眉眼裡淡淡地劃過一絲淺淡的光,他瞧著洛驍,清清冷冷地道,「五載之後,你二十二歲,孤也過了弱冠之年。若是到那時,你還未曾改變心意……」
洛驍的眸子驀然一動,他看著站在自己對面,離他約有三步遠的少年人,然後聽到那頭極輕地開口,說出了他都恍然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的話。
「——那麼到時候,你再來帝京東宮,與孤喝一杯春風醉罷。」
*
沐春、尋冬和張有德都在屋子外頭守著,時間緩緩過去,日頭都已經偏西,卻也聽不見裡面有什麼響動。
沐春和尋冬不知道洛驍和聞人久之間似是發生了什麼不快,但是張有德卻是知道的。現下難得見自家殿下親自上了平津侯府找洛驍,為的是什麼也不是不好奇的。
眾人心思各異地在外頭等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見那頭終於將門打了開來。
卻是洛驍親自將聞人久送出來的。
張有德眸子微微一動,臉上隱約印出一點笑意來,看著洛驍便喊了一聲:「世子爺。」
洛驍點了點頭,笑著道了一聲「張公公」,隨即側頭對著尋冬和沐春道,「你們且先在院子里歇著,我去將殿下送出府去。」
沐春和尋冬忙點頭應了個「是」,目送著幾人緩步離開了此處。
直到將聞人久親自送上了車轎,洛驍這才止了步,見著轎夫已經將轎子抬起了,忽而從外頭掀了轎子的帘子,從那一小方空缺處看著聞人久,低低道:「殿下的話我且記下了,只盼日後殿下莫要後悔,反而誆騙與我就是。」
聞人久卻不回話了,只是微微眯著眼,深深地瞧了那頭一眼,伸手將帘子放下了,冷冷地道:「起轎罷」。
張有德也不知道這邊是怎麼個情況,只是聽著聞人久說了起轎,看著洛驍視線中夾雜了些許歉意,隨即卻也是道了聲「起轎」,跟著人便朝著回宮的方向去了。
緩緩有風吹過,樹上的樹葉被吹出一陣「簌簌」的聲響。洛驍站在原地看著那遠去的轎子,直到都已經看不見了,這才緩緩轉了身,只是唇角的笑意卻是再未褪去,一雙深色的眼裡漸漸浮起一絲暗潮洶湧的波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