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萬世知己
這情景有些詭異。
月宮少女臉上很有些憤憤不平之色,看淺離的目光彷彿是看著某個忘恩負義的負心人。被質問的一方面無表情,大約是覺得自己與主人之間的事情輪不到旁人來管。
淺離不答,少女便繼續憤憤道:「枉費嫦娥姐姐待你一片心意,當然她得了仙丹,連自己夫君都未分一半,卻分與你吃,帶你隨她一道飛升。她將你當寶貝一樣,走到哪裡抱到哪裡,你呢,天天除了睡就是睡,只有那個素宵天君撩撥你的時候,你才提起精神同她玩鬧,那時候我就替嫦娥姐姐不平了。」
「中間那些事兒都不說了,嫦娥姐姐費心替你弄的下凡投胎修鍊的機會,你自己沒把握好,又重來一遍也就罷了,偏偏這回又跟那個素宵天君扯上關係,我那時候就瞧著不好,本來想著把你一劍刺死了,你趕緊回月宮報道去,沒想到居然……」
淺離聽得一臉黑線。這姑娘也太想當然了,凡間那次事情乃是天命安排,哪能說死就死就完事兒了的。
「那你這次是來幹什麼?」淺離問。
少女扁扁嘴,說:「來勸你回去。你不知道,你走之後,嫦娥姐姐帶回天宮的那隻小兔子靈惜的魂魄後來下鬼界去找她喜歡的那個小桃花兒去了,嫦娥姐姐又是孤孤單單的,在凡間轉了好久也沒找到可心的小兔子,都想去妖界找了。妖界那地方可是很危險的。」
淺離道:「那你知不知道外人不能私入靈界?你就這麼跑來,被天宮發現了,主人她也是要擔責任的,你怎麼就不為她想想了?」
少女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怕。嫦娥姐姐又不知道我跑出來,怪不得她。」
淺離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別用你的任性不成熟為別人帶來麻煩了。」
少女一呆,才要說話,忽然只聽一個猶猶豫豫的聲音傳來,說道:「仙姑啊,我好像……闖禍了啊。」
這聲音透界而來,淺離聽了這句話,心中忽地一沉,扶著石桌站起來,望著少女道:「素宵呢?」
那聲音頓了一頓,只當是在問它,說道:「好像……叫不醒了誒。」
少女吃了一驚,淺離臉色沉了下來,盯著她再問了一遍:「素宵呢?」
少女顯然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一時不敢看淺離的眼睛,囁嚅著道:「我……我去把她帶來。」說著便化作流光而去。
淺離欲要追去,卻忘了自己沒了仙法,無奈只能原地等待,心裡卻已經有了些不好的預感。她一向是冷靜的,然而此刻心神卻有些微微的亂了。但正在此時,她卻忽然感受到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悸動。
是那歌聲的主人在呼喚她。沒有言語,沒有聲音,是直接對她靈魂的呼喚。默誦了一遍清心寧神咒,她繼續仔細感受著那種呼喚,就在她的腳下。
她低頭望著腳下虛浮的黑暗,一道裂口緩緩在她面前打開,通向幽暗的地底深處。顯然那引她來此的歌聲並不是出自於那個月宮小仙娥,而是這地下的什麼東西。
她不知道這裡面是什麼,但是至少有一點她已經明白:是同類。她聽到的歌聲其實並不是歌聲,而是作為妖的同類之間能夠相互吸引的訊息。
按理來說,已經成仙的淺離,脫離了肉身,其實不再是妖。然而她如今一則失去了仙身,二則七情已動,一點凡塵根性復又種於魂魄之中,便難逃根性中所帶之本能,況且這召喚恰恰是針對她而來,她一時不防,便不由自主被引來了。
她隱約有種預感,今天發生的事情,必然要在此處做個了結。既有了如此判斷,她便不再猶疑,從那裂口之中飄然而入,向地底黑暗中落去。
茫茫黑暗,無邊無際,她竟無法看到任何東西。唯有一些模糊的畫面自識海之中一一飛速而過,她凝神去看,漸漸地看懂,那是白絨玉兔一族自天地初開后誕生、繁衍的歷史,換句話說,她在看自己這一族有史以來的族譜史記。
淺離有些茫然了。簡潔的歷史轉瞬即過,她好象看懂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懂。接著無盡的黑暗已有了盡頭。
眼前是一片皎潔的月光,不知從何而來,只見月光灑滿了一處高台,玉質一般光潤的高台中央,有一個淺淺地坑,坑裡卧著一隻雪白的玉兔,沉睡正酣。
一股強烈的親切感襲來,淺離情不自禁地落在高台上,去看那小兔子。她從來不知道世上有一隻與自己靈魂呼應如此強烈的小兔子,它是誰?是自己的血脈親族?她一點也想不起來。她看看玉兔,又望望面前一面白玉為鏡的鏡石。
鏡石中映出的不是人形的少女,卻是一隻雪白的玉兔,彷彿就是她從前未化形時的樣子。她覺得越發茫然了。
然而轉瞬之間鏡中忽然多了一個人。不再只有一隻玉兔,多了一個抱著玉兔的絕美仙子,衣裙飄曵,髻鬟峨峨。仙子的眼神凝注在懷中玉兔的身上,眼眸中有些微悵惘。
淺離吃了一驚,喚了一聲:「主人?」
鏡中的嫦娥仙子卻彷彿並沒有聽到,猶自輕撫著懷中玉兔,良久,微微一聲嘆息。
淺離皺眉,明白鏡中只是主人的影像。她不知道為什麼這裡會留有主人和自己的影像,但這影像並非凝滯不動的,而是記錄了一段什麼。
鏡中伏在嫦娥懷中的玉兔顯然正懶懶地睡著,嫦娥仙子看起來便似在喃喃自語,「世事變幻難測,神仙亦難逃其數。我雖推測出日後你將要離開我,卻終究不知是為何離去。罷了,即便是知道了,我亦難阻天命。小玉魄,若你有一日來此見到我,必是應了劫難,魂魄飄蕩。我知你有此一劫,用你的精血配合月魄精華,為你留此一具肉身,大約能解你一時之急。」
淺離聽到此,心中震驚,且又百感交集,輕喚了一聲「主人」。嫦娥又道:「我雖不知你將來因何離去,但是,那總歸是你自己的選擇。然而倘若是你我之間有何誤會,還望你念及昔日情分,與我分說清楚;倘若是你我被迫分離失散,你得回肉身之時,可與我神識一霎相通,你便喚我來此尋你;倘若你不耐廣寒寂寞,想要遊歷世間,那無論你何時想要回來,我都在月宮等你。」
她頓了一頓,方繼續道:「倘若你得遇心意相許之伴,那麼……唯願你倆情意深長,可得地老天荒。」
她微微地嘆息一聲,臉上終是露出一抹溫柔笑容,道:「世間緣份難得,想來日後縱然沒有了你,這一段相伴日子,也足慰廣寒清寂了。」
鏡中影像漸漸淡去,消失,淺離伸手輕撫鏡面,默然良久。她從來不知道,主人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已推算出她有一日將要離開月宮。但是即便如此,主人依然盡心儘力地為她著想,數次救她於危難之中,還在此為她留下後路。回想之前種種,或許主人也在很早的時候,就猜測到素宵便是帶她離開的那個人,然而只要她喜歡,她願意,主人便也盡心儘力地為她牽線搭橋,成全她這段感情。
她想起方才被花香所迷時,迷境中幻化的主人問她自己待她如何,她說:主人待我,如慈母愛子。所以,只要是她想要的,主人便儘力成全,又怎會質問為何要棄她而去。
只是這份深情厚意,她只覺受之有愧,無以為報。她的性子一向清冷,她的懶不過是覺得世間的一切都很無趣罷了,人人都說嫦娥仙子清冷如月,卻唯獨對她深情以待。可她其實並沒有多麼愛她的主人,她怎能不心中含愧。
低頭輕撫手中玉兔,她如今知道這是她的精血所化,收束心神投入其中,剎那間便與主人神識相通。
只是這麼短短的一瞬,來不及有什麼言語,她的情緒、她的心意一瞬被對方所感知,然後在感知到對方的回復的瞬間,她忽然便釋然。
正如她托廣靈子帶回的那句話一樣:只要她過得好,便是不負主人一片心意。她與她的主人,雖未有互表心意的時刻,然而早已彼此相知,那又何必糾結。
靈肉相合,淺離身形一展,仍化作少女模樣,輕撫了撫鏡石,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