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第183章 冰炭可同爐
臨淄又下起了雪,上大夫后勝的府邸中起著歌舞,后勝坐在正廳的主座之上,懷抱一個香軟的美人,卻是獨自喝著悶酒,心裡忖著:最近這日子可不太順啊!
先是自己的靠山丞相大人因教子無方,而被王上罰其在家閉門思過;緊接著是看似必死無疑的齊王,奇迹般康復起來;而靠山的靠山——太史王后,卻因稷下行刺和兵困寢殿的事與王上鬧得很不愉快。
也不知王後殿下究竟是怎麼想的,這種事關繼承權的關鍵時刻,別人獻媚還來不及,一向冷靜理智的她卻一句軟話都不肯向王上說。上將軍田單與海東侯等一眾老傢伙蠢蠢欲動,太子田建本來十拿九穩的齊王之位,現在又生出了諸多變數。
他正兀自想得心煩,廳外突然連滾帶爬地闖入了一個冒冒失失的門童,半醉的后勝見狀將手中的青銅酒爵猛擲在地,嚇得輕歌曼舞的眾女轟然散開,酒爵正好反彈砸在一名舞姬的額上,瞬間鮮血直流,眾舞姬均是花容失色。
后勝大罵一聲:「真他媽晦氣!」擺一擺手讓眾人抬了那名受傷的舞姬下去。那門童略微一滯,連忙又近前附耳道:「家主,有秦國的使節求見。」
「喔?秦使?他們又來幹什麼?」
后勝毫不避人地大聲道,「上次鎩羽而歸,莫非他們還不覺得丟臉嗎?這次來不知又是打得什麼主意?只可惜王後殿下心意已決,與趙國剛剛訂立盟約,豈可朝秦暮楚,我又還有什麼辦法,你自去打發了他們,就說我生病了,不見不見!」
門童卻又道:「家主,這次來的與上次的人不同,我恐怕……我怕……」
「你怕個甚?」
后勝起掌在他頭頂猛拍一記:「真是蠢才,這裡是我齊國的地盤,有甚可怕,他們還能殺人放火不成?」
「不是,家主你聽我講……」
「我聽你講?講個甚!還不滾!」
后勝話方才出口,忽聽廳前摧枯拉朽的一聲巨響,緊閉的大門轟然崩摧,幾個把門的護衛家將同時橫倒在大廳之上。
一隊個黑壓壓的人影侵門踏戶地長驅直入,二十餘名精壯雄健的黑衣武士分立兩側,中間走著的則是一個身材偏瘦的中年文士。
他背負著雙手,緩緩而行,宛如閑庭信步,與風雷滾滾的黑武士們迥然不同,強烈的反差之間,反而更加顯得他自信從容,威派十足:
「上大夫家好高的門檻,鄭某本來只想討上幾杯水酒,嘶~好酒!」
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酒爵,也不嫌臟地用袖子擦了一擦,便是自斟自飲繼續道:「這區區的小事,卻還要興師動眾地出動鐵鷹銳士!」
后勝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震驚得呆住,口中學舌般喃喃重複,突然瞪圓了眼睛,抖手指道:
「鐵鷹銳士?鐵鷹銳士……啊!你們是黑……黑黑黑……」
后勝平素頗有涵養,這乍驚之下卻竟犯了結巴。
「不錯!」
那名文士曲臂端著酒爵,忽然一個回頭,眸中的光芒驟然凌厲。
后勝心道一句果然:銳士所向,無不披靡,鐵鷹銳士的赫赫威名誰人不知?可是這裡不是戰陣沙場,這裡乃是齊國的中樞要害,敵國的最精銳部隊卻突然出現,那麼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城池已經陷落,這在眼下當然是不可能的。
那麼就只可能是他們秘密潛入,來執行機密任務,后勝打了一個寒噤,只因他想起了那個令六國貴族都心驚膽寒的可怖名字。
在聽到這為首之人姓鄭,后勝更加篤定了這種想法,相傳秦國的丞相范雎當年在魏國受奸人陷害,差點被人打死,多虧一位姓鄭的友人搭救,兩人一同逃往了秦國,范雎化名張祿做了相邦,向秦王舉薦了這位姓鄭的恩人,所任之職名為偏將,實則卻是掌管著一個神秘組織——
「黑冰台!」
中年文士替他說了出口:「吾等便是黑冰台。鄙人鄭安平,拜見上大夫。」
中年男子說真,當真垂袖和揖,頗鄭重地拜了一拜,后勝卻嚇得癱軟在地。
鐵鷹銳士本是司馬錯以極為嚴苛的標準練就的一支精卒,後來張儀出於「連橫」的需要而設「黑冰台」,以三百鐵鷹銳士編成一支特殊部隊,專事諜報、暗殺。
這「黑冰台」設立之初便定下了「只對外不對內」的行事原則。秦國舉國尚法,萬事萬物皆以法為度,「黑冰台」行事卻從不考慮法律道德,「黑冰」之意乃是使「冰炭同爐」,在法度的框架之下設立起一支便宜行事的奇兵,以與正面戰場互補。
近年來,黑冰台在山東六國屢屢出手,對各國重臣賄賂拉攏,對親秦的勢力暗中資助,對反對秦國或阻礙秦國道路的則行以刺殺,剛柔並濟,譜寫一曲黑暗世界的冰與火之歌。
所以六國朝堂之上才頗多掣肘,很多大臣雖對秦多有微詞,卻也不敢輕言反秦。
所以當黑冰台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后勝才會那麼害怕,心中暗道:「莫不是我上回辦事不力,秦國要來殺人滅口了?」
鄭安平卻是笑臉盈盈:「上大夫莫要心慌,鄭某不過是有幾件小事相求,何不擺上佳肴水酒,我等邊飲邊講。」
「你說的幾件小事?是不是我辦不成,你們便會殺了我?」后勝依舊鐵青著臉色道。
鄭安平則已在對坐的位置坐下,笑道:「上大夫說的哪裡話,只是幾件小事,對上大夫是舉手之勞,焉有辦不成之說?」
他身後一名虯髯紫面的黑衣武士卻錚地一聲將腰間寶劍拔出半截,恍地后勝遮起了眼,慌忙吩咐僕役婢女重新上菜。
鄭安平先飲一爵道:「我大秦一向敬齊,我王更是曾與齊王並稱東西二帝,鄭某此番帶著我王的誠意前來,還是希望齊國能夠摒棄趙國,而與我大秦訂立盟約。」
后勝一聽便齜牙咧嘴做苦道:「不瞞將軍,現在齊趙兩國業已入質定盟,趙國的質子歡更屢立奇功,兩番救了王上之命,現下正是炙手可熱,王上怕是已無反悔盟約之心啊。」
「此言差矣,常言道:『不可直中取,但向曲中求』,我觀齊王經歷此番大病,雖然看似好轉,卻也不知天年何時,到時候君王后當政,豈不是又可與我大秦結盟?」
「難啊,」后勝喟嘆一聲,「你不知王后其人,我們這位王后絕不似普通婦人,行事皆以國家為先,我與丞相早已試探於她,她卻道國家大事,不可兒戲,既已定盟,便不可再首鼠兩端,若要朝秦暮楚,便是求死之道。話以說到了這般,你說我等還要如何去接?」
鄭安平腹中發笑:「這般蠢才,這些我焉能不知?若是萬事都已水到渠成,我卻還要費事找你做甚?」
他暗中腹誹,表面則不動神色繼續道:「此一時彼一時,以前為何我不找你,卻在今日登門?只因是之前時機未到,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上大夫把握住了,便是擁立之功,那可是享用不盡的富貴與榮華啊!」
鄭安平說這話將雙手攥握而起,彷彿握住了無上的權利和無窮的財富,后勝的心頭一動,黑冰台以錢財開路,在六國之中行賄高官重臣,其手筆之大,出手之闊綽也是同樣有名。
后勝不禁心意大動,試探問道:「敢問將軍,此番又是何時機?」
鄭安平並指向天:「齊王衰微,國待新主。「轉而手落,執袖憑空畫了一個圓圈,手指又落在圓圈之內:「你我的機會,正是嫡庶之爭也!」
「啊!」后勝高起一聲,卻又皺起眉道,「可是君王后一向很有手腕,她未必便需要讓貴國施以援手啊。」
「哈哈,她不需要,我們自有辦法使她需要,她覺得沒有危機,我們不妨為她設置一些危機。」
「喔?願聞其詳。」
鄭安平端起酒爵淺呷一口道:「若是齊王親自為少公子請師,這個消息傳出,你覺得我們這位王後殿下還能坐的如此從容安穩么?」
后勝聞言一驚:「什麼?王上要為少公子請師,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不知?」
鄭安平捋起鬍鬚,頗高深道:「不可說,不可說,等到事情出來你自便知曉。」
后勝越發覺得這黑冰台神通廣大,這等機密之事竟然也能知曉,更有甚者說不定他們便是此事的幕後推手。
「若是真按將軍所言,王後殿下同意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了。」后勝說道。
「非也非也!」
對面的鄭安平卻握起袖子搖搖手指:「非是大大增加,是十足十穩。」
「喔?」后勝又是驚奇,「此話怎講?」
鄭安平道:「你可忘了那趙歡當初如何做法?她若還尚猶豫,你們不會去替她決定?我可聽說,太史丞相與公子歡的關係一向不怎麼樣啊。」
「你是說把公子歡……」后勝一手立掌下切,做了一個斬首的動作。
鄭安平對他曖昧一笑,沒有直接回答,卻道:「你猜怎地?那王上為少公子選定之師是為何人?」
「難不成是……」
鄭安平點一點頭:「趙國質子竟成了少公子的老師,到時候王後殿下難道還能對齊趙同盟死心塌地么?王上老了,老糊塗了,齊國是時候煥發出新的活力了。」
「到時候公子歡再以這個身份遇刺身亡,行兇者又是太史高,你說誰的嫌疑最大?縱使事情沒有敗露,王後殿下也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后勝驀地眼珠瞪圓:啊~一來逼王后抉擇,二來扶太子上位,三來順便報了公子歡擊殺秦使之仇,好一條一石三鳥的連環毒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