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青杳一言既出,劉頤便看見春華臉上變了色,原本存在心中的幾分古怪頓時變作了瞭然。而青杳因著春華是自己親手挑出侍奉劉頤的人,如今卻與不知何方勢力有了牽扯,頓時怒上心頭,只覺如此風氣不可任由滋長,不禁便露出咄咄逼人的神色來,冷冷道:「想必如今是我惜命,由陛下|身邊到了公主身邊,這女官的名頭便成空了,說話也不被人放在眼裡了。想來如今我若是壓著你去尚宮局討說法,郭尚宮也是要一力包庇你,不與我面子的……既如此,你可還何必再隱瞞呢?大可囂張說出背後主使,反正我主僕是奈你不得的。」
說罷諷刺一笑:「橫豎殿下與我是必要死的,你也是必要掙命活著替你那姐妹申冤的,如今乾脆說了,也沒什麼,只好叫我們做個明白鬼罷!」
春華頓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慣來伶牙俐齒的丫頭如今卻是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好半天才顫抖著嘴唇道:「公主明鑒,婢子再不敢的……便是教奴婢橫死在此,靈魂永不超生,也斷不敢做那賣主之事啊!」
青杳冷冷笑道:「只是不知這主子,是在指殿下呢,還是在指旁的隨便不知什麼人呢?」
春華對她怒目而視,恨不得上去撕了她的嘴,哪怕是有品級的壓制、又有提攜之恩,如今她也沒有了往日對青杳的恭敬和畏懼,咬牙道:「呸!施青杳,你倒是個六親懼無,孤身一人在宮裡當差的,哪裡體會得了我姐妹二人在深宮裡掙扎的辛苦!我妹妹就這樣無辜去了,雖是旦夕禍福,難道還不許我為她求一口薄棺、一片墓地么!」
青杳高聲道:「誰教你在殿下面前說娘娘的是非?又是誰教你在殿下耳邊說些骯髒穢|物?誰教你用這雙晦氣的手侍奉公主沐浴?你倒是好狗膽,我卻後悔當日在尚宮局挑了你過來,又讓你在公主面前出了頭!」
春華氣得滿臉發白,正要回嘴反駁,劉頤卻再也聽不下去,豁然從浴桶里站起:「行了!」
青杳愕然,拿眼看向劉頤。劉頤披著一塊布巾,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桶邊,身上固然有些冷,內心卻更是冰冷。她扶著桶壁站住,面無表情地道:「說來說去,倒是我這個做殿下的有千萬個不對了,不但十分無能,籠絡不住自個兒的宮女,逼得人去另投他主;又是個好拿捏的,略略有些頭腦便能掌控在手,從此若說東不敢往西,若指南不敢打北……原來我在你們心中,竟是這麼個形象呢!」
青杳、春華均愕然,紛紛叫道:「公主!」
「當不得這一聲公主呢!」劉頤臉上冷笑愈發深刻,「我是個什麼名牌上的人物?叛王吳川治下的一名村姑,生得粗俗無禮,又沒什麼見識,莫說是公主尊名,便是連你們這些宮女都不如……我又有什麼能耐擔當得了這個位置?不過是運氣好,投生成皇帝的女兒,始能有如今尊榮……甚至在進宮以前,我連大字也不識一個,僅僅聽過幾本太|祖的傳奇,如今卻能壓在你們頭上,做那頤指氣使的人……」
她眸光冷漠,笑容輕忽:「啊呀,這般說來,我究竟有何才德,竟能使喚得了你們呢?倒不如早點如人的意窩囊死去算了,還能少費些別人的青春,你們說說,倒是也不是?」
這話說的卻是誅心,青杳二人來不及分辨,便連忙跪倒在地:「奴婢斷不敢如此作想!但凡有過一絲一毫的念頭,便教奴婢天打雷劈!」
劉頤溫存道:「何至於如此呢?換而想之,若是我自己頭上忽然壓了這麼尊大佛,既沒本事,又要我真心侍奉,我才不會甘心認命罷休呢,定要將她不敢大放厥詞才是。可是又要如何讓她聽我的話呢?還是太|祖說得好,九分苦,一分甜,真真是顛撲不破的道理,簡直是十分有用呢……」
她原本並不美麗的相貌在這溫存笑意之下,竟然變得有了幾分動人,語氣也聽著十分甜蜜:「畢竟是人心隔肚皮呢,再怎麼親近也摸不著心,與其寄希望於別人,還不如自己奮力一掙,許是就能得到許多依靠別人獲得不了的好處……」
春華駭然,連忙叩首:「奴婢斷無此意!」
青杳慢了一步,也是含淚道:「殿下這般言辭,可是教人寒了心……奴婢縱然有些私心,可也坦坦蕩蕩地放在了殿下面前,將殿下當做了自個兒的英主,想著要輔佐殿下,做出一番事業……」
劉頤身上寒冷,頭腦卻愈發清醒。由兩人的言辭,便可看出不同的為人。春華只是分辯告罪,青杳卻知道如何說才能對得住劉頤的心思……便只揣摩人心一面,青杳便勝了春華許多。
可是如此聰穎過人的青杳,卻為何要挑這麼個時候闖進來,在自己面前對春華大加鞭撻呢……
劉頤垂下視線,目光定著在浴桶中散著淡淡霧氣的漣漪上,緩緩道:「既是如此,我便有幾句話要分別問問二位了——青杳,你是我身邊最得用的第一人,自我入宮以來,助我良多,更是我身邊良師,教導我公主儀態。我身邊若沒有你,定然在這宮中寸步難行,許是過不了多久,便要落到個人人都瞧不起的地界了。」
青杳惶恐道:「斷不至此,殿下本就聰慧……」
「何必說些漂亮話兒來哄我呢?青杳,我只問你一句,你在我沐浴的時候忽然闖了進來,卻是為了什麼呢?」
青杳緊抿著雙|唇,半晌才道:「殿下既然問了,奴婢也不再隱瞞……奴婢冒昧地闖進來,卻正是為了椒房宮娘娘受傷的事情。殿下可還記得,在教授殿下禮儀的間隙,奴婢曾出去了一趟?正是那一次,奴婢知道了娘娘落下復道受傷的事情。然而一則殿下與娘娘關係較為特殊,二則娘娘雖然從高空跌下,卻傷得並不很重,所以沒有注意……直到方才,奴婢忽然得知,」她抬起頭,冷笑著看向春華,「娘娘之所以安然無恙,竟是因一名宮人捨命救了娘娘……而春華在得知椒房宮的事情后,竟然臉色大變,隨即便立刻趕往他處,直到傍晚才回來。剛一回到玉藻宮,便隨同其他宮人一同進來侍候殿下沐浴,後面又設計獨自一人留在了浴房裡……我知道此事後,一邊令人查抄春華寢卧,一邊急匆匆地趕了過來,生怕春華受了誰的蠱惑,對公主行什麼不道之事……」
春華臉色驀地漲紅起來。
劉頤看了她一眼,又道:「春華,我也有一句話要問你……你自從來我身邊,侍奉得盡心儘力,我口拙不知夸人言辭,卻知道如你這般的舉措,不說侍奉一個公主,便是要侍奉皇帝,忠誠能耐也盡夠了。然而如今我不想問你別的,只想問你那麼一句——你為何會以為青杳是因為心有不甘才接近我,想要把持利用我做什麼事情?」
這話說得太過直白,便是青杳也有些始料未及地愣了愣。春華哽了半晌,才訥訥道:「奴婢萬沒有那個意思的……只是殿下鎮日里同青杳姑姑一同呆在寢殿中學習,奉她一如師長,將殿里的一應事務都交給她處置,信任有加……哪怕是宮中女官呢,也依舊是天家的奴婢,殿下的態度太過尊敬,而姑姑態度也有些理所當然,不說是玉藻宮裡的人,就是太極宮、椒房宮這些近處宮人,也對此多有議論呢。」
說著,她又偷覷了劉頤一眼,小聲道:「奴婢今日……知道莽撞了。」
青杳的臉色已有些不自然了,似是慚愧的模樣。劉頤點一點頭,也不說什麼,只是道:「青杳,你來服侍我更衣。」
她的確不懂規矩,凡事都按著自己的喜好行|事。對青杳,她心裡存著一分敬佩,也衷心欣賞她的才能,又知道自己實在如一張白紙,許多事情都要從頭學起,因此便暗暗將青杳當作老師對待,但凡她的建議大多直接聽從,偶爾討論一二,也覺得於自己大有裨益。誰知在旁人眼中,這竟是尊卑不分的體現……或者由孔聖人言論,「三人行,必有我師」,她將青杳奉為老師的態度沒有錯,然而她可以將青杳當作老師,青杳卻不能將自己當作「公主」的老師……
此事難言對錯,然而青杳與她皆有過錯,卻是不容置疑的。而如青杳一般行|事完美的人竟然也會犯下如此淺顯的過錯,也令劉頤有些感覺複雜。
此刻她讓青杳服侍,卻是大膽踏出了自己作為「公主」的第一步。想要彌補之前在宮人眼中形成的印象,重定公主威儀,最好的辦法便不過再從青杳身上著手了。因此哪怕覺得渾身不自在,她也要強忍著這種感受,努力去代入一位公主應有的身份之中。
她本就不是公主,卻要強自令自己成為公主……非但要做大家承認的公主,還要做令阿父驕傲的公主。她自己的意願,在這種情況下反倒不再那麼重要——假如她撐不起這個身份來,又要如何為阿弟遮風擋雨呢?阿弟雖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冊封卻還要等到一年以後,距離長大成|人,更是有著十數年時間……他已然沒了阿母,若是阿姐再不能護佑他平安長大成|人,又有誰能夠保護得了他呢?
阿父如今還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除去劉徐氏不說,如今又有了梅八子,想來日後宮中還會有更多的嬪妃、更多的子嗣……他會有很多的兒女,而她只認一個阿弟,阿頡也只有她一個阿姐。
她是心甘情願地要扛上這些於她而言萬分艱難的重擔的,因此無論前路如何艱苦,她都一定要做到最好。
萬般思緒只在一念之間,青杳已然會過了意,重新端正了態度,帶著微微的歡喜為她更衣。
她與劉頤想法十分不同。春華說得沒錯,就算是女官,也是天家的奴婢;而天底下做主子的人,又哪兒能容得下她這般心大又不知尊卑的奴婢呢?她是一時得意忘了形,自以為從此後天闊任鳥飛,卻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長此以往,就算劉頤對她赤誠依舊如昔,這種態度在宮中生活,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劉頤盡可以去請教她,卻不一定要聽從她的意見;而她可以對劉頤提出建議,卻絕不能對劉頤的決策和生活真正插手。
青杳暗暗警醒自己,萬不能因著一時的如意便忘了之前十數年裡的血淚教訓,對待劉頤更加恭順小心、決意今後真正將對方放在主位不提。
更衣完畢后,兩人便跟在劉頤後面,轉回了寢殿。入了屏風,劉頤便道:「今晚尚未用膳,如今我卻是餓了——青杳,便罰你今晚為我提膳,你可有意見?」
青杳行禮笑道:「這罰卻是輕了,青杳如今高興還來不及呢!」唱了喏便退了。
留下春華一人,站在劉頤身前。
劉頤聲音放低,輕聲問道:「春華,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究竟是誰,派了你過來撒謊哄我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公主其實骨子裡還是和劉盼有相似之處的,他們都愛面子。但是公主現在還年紀太小,太注重親情,還沒有殺伐果決的手腕,一切都得經過蛻變和成長啊~
現在的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自己可以做什麼事情,即使有人告訴她她可以怎麼做,她也沒有去做的野心。不過很快她的思想觀念就會得到大轉變啦~不過這個很快是相當於她自己而言的==呃……對文章進度不要報什麼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