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烏立坦這是在質問公主嗎?」
「放肆!巴魯爾特的人還沒有死絕,烏立坦這麼和公主說話,是兀朵部不將天選皇族看在眼裡了嗎?」帖侖可的話還沒落音,爆竹脾氣的術恩也已經責難出口了。他是巴魯爾特的老人,本就最是維護天選家族不過,加上他曾是「公主汗」媼敦格日樂麾下聽用的老資歷,連娜音巴雅爾的父汗杜那圖在世時都對他敬重三分,又哪會將區區一個薩切逯之子放在眼裡?這些日子兀朵部小動作不斷,他早就看不過眼了,還是想著迎回天選家族的血脈為重,才強行忍耐了這許久。如今眼看娜雅公主平安而回,起碼巴魯爾特不怕擰不成一股繩了。就算沒了漠南,巴魯爾特在魯勒浩克的老根基還在,真要翻臉拼殺起來,還能怕了他兀朵部?另有,在以公主汗老奴自居的術恩心中,被公主汗帶大的娜雅公主於他而言,本就是小主人般的存在,單純以護主之心來論,他今天這口氣也忍不下去。這還是人老了看得更遠些,他才只是從嘴上給烏立坦個教訓,若換了他年輕的時候,只怕已經和烏立坦打起來了。
「我……」滿都斯楞提醒過烏立坦別招惹沐恩,但烏立坦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老頭,說起話來這麼強硬。再有周圍人的怒視集中在身上,一時間他衝動激起來的不管不顧倒是被鎮下去了。
留意到不滿烏立坦對自己無禮的人中甚至有幾個滿都斯楞帶來的兀朵人,娜音巴雅爾心頭多了些欣慰,用懷柔手段穩住漠北的底氣更足了些。
瞥一眼臉色難看的滿都斯楞,娜音巴雅爾不想鬧得太僵,有人替她唱過了黑臉,她不等滿都斯楞說話就大度的擺了擺手,又道:「本宮是說過兩漠重興前不談私情,要為大宏守身祈福,所以私意里雖然對金刀新主有了想法,但本來是不急著說的。後來想想,滿都斯楞首領之前的勸告很有道理,是本宮傷心得想岔了。父汗和王兄們在世時一直為本宮的親事操心,本宮原就不該讓他們回歸永生天後還不得安心。」
術恩介面,「公主說得是,您對大宏的心意,有永生天見證就夠了。拘泥於形式裝模作樣,是迂腐的中原人和西武人才做的事,我們若也那樣,反倒不像草原兒女了。」他才來不清楚趙羽的來歷,只看趙羽不像是草原人,長得又瘦弱,私心裡其實不認同居多,及時站出來給娜音巴雅爾應和,只是不願娜雅公主給子民留下出爾反爾的印象。
我的勸告?滿都斯楞好半天才想明白娜音巴雅爾口中的「勸告」是什麼,隨後氣得暗暗咬牙。他之前絞盡腦汁的找理由讓娜音巴雅爾招忽彥,是不讓她用緩兵之計繞開烏立坦的求親,娜音巴雅爾倒好,反手便把他的話拖過來當了盾牌。本來娜音巴雅爾若上來就說自己已經找好了忽彥,他還能用「國難之際一心私情」給娜音巴雅爾上眼藥,讓娜音巴雅爾丟些人心不說,說不準還能把她自己定下的親事給攪黃了。如今倒好,他們父子二人忙活半響,白給人留了笑柄,面子裡子都讓娜音巴雅爾賺了。這一刻滿都斯楞甚至懷疑娜音巴雅爾是故意等人架好了梯子,才輕輕鬆鬆的宣告金刀有主,只可恨他滿都斯楞做了那個搬梯子的傻子!
帖侖可本以為自己來晚了錯過了娜雅公主宣告忽彥的場面,此時聽出了不然,他心下計量一圈,拿定了開口的主意,「原來公主的忽彥還沒有定準啊,那是下臣剛才誤會了。公主,恕下臣多嘴。漠南失落,還有薩切逯大會慘遭鬼面王屠戮,使得漠北除兀朵部以外的各大部落也紛紛換了新首領,不大安穩,這樣的情勢,今後大宏的擔子勢必需要公主多擔待,所以公主您的忽彥人選,非得慎重些才是。最好忽彥能幫襯到公主,那樣於公主好,於我等國難之際惶惑不安的草原子民,也是福氣。而您身邊的這位趙羽勇士,恕下臣眼力不好,看著覺得他似乎是華朝和西武那邊的樣貌,恐怕……」
帖侖可之前明知沒有懸刀選親,還請求娜音巴雅爾讓他參與其中,只是個攪合滿都斯楞好事的幌子,但他本人也的確有心爭取娜雅公主的忽彥之位。無他,草原上的頌歌讓兩漠子民千秋百世后都不會忘卻——媼樂公主當初選擇蘇勒和克的正確。而他帖侖可也有信心成為娜雅公主的「蘇勒和克」,成為她最正確的選擇!成為草原上繼公主汗和呼屠達王之後的新傳奇!
恐怕不合適……帖侖可的話說得客氣又有理,連包括術恩和蒙木速在內最支持娜雅公主決定的巴魯爾特人都紛紛在心底補全了他的話,並暗暗為之點頭,更別提在場的其他人了。
「帖侖可首領說得正是呢,照草原如今的情況,眼看公主您是要成監國公主的,監國公主的忽彥要是連猛戈話都不會說,還可能是害草原遭難的華武人,恐怕臣民們都會傷心寒心的。」滿都斯楞心頭微暢。我就說呢,眼看天選家族就剩個娘們了,就我兀朵部動了心思?哼哼,還以為你帖侖可擺出一身奴隸樣是巴巴的半夜趕來獻忠,結果也是無利不起早嘛。也好,殺王孫的事都幹了,我滿都斯楞是想做回巴魯爾特的忠臣都不可能了,多幾個「有心人」陪著才好,魯勒浩特顧忌多了,也省得我兀朵部成了冒頭的活靶子。
意思相近的一番話,滿都斯楞少了帖侖可的恭謹,還一開口就把娜音巴雅爾今後可能的位置釘死在了「監國公主」上,讓術恩和蒙木速都忍不住皺了眉頭。要是巴魯爾特的諾格(貴族)都對娜雅公主出任汗皇達成了共識,此時他們倒是可以提及。但可惜,從來沒有女人當草原之主的先例,雖然有中原女皇帝和西武女皇儲可以借鑒,但魯勒浩特的貴族們商議的結果,依然是在所有平安逃回漠北的杜那圖汗之孫中,擁立最長的那一位,除非確定所有的小皇孫都回不來了,才會考慮娜雅公主。
餘光掃見了術恩面色不豫,滿都斯楞暗自冷笑。娜音巴雅爾拒絕了烏立坦求親附送的兀朵部忠心,自然要做好失去一位薩切逯支持的準備,他願意說出監國公主已經算客氣了。可惜娜音巴雅爾神色如常,讓滿都斯楞少了許多快慰。
娜音巴雅爾只是在天選家族無以為繼時,願意承擔起巴魯爾特的草原榮光和責任,無所謂汗皇還是監國,是以對滿都斯楞的話沒有反應,也不意外他的陰陽怪氣。倒是帖侖可讓她有些摸不準——究竟是好意提醒,還是一種隱晦的野心?
好在娜音巴雅爾決定讓趙羽冒充自己的金刀忽彥時,就已經對將要聽到的反對聲有了準備。
「不會有誰比他更有資格擁有我的金刀。從永生天將他帶到呼勒額蘇、帶到我面前時我便知道,他是永生天賜給我的忽彥。」
娜音巴雅爾看向趙羽的眼睛情意綿綿,甜蜜而堅定的話音微帶飄渺,似乎是陷入了溫情的回憶,出口的內容卻讓除趙羽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永生天為娜雅公主選定的忽彥?!
娜雅公主說她和……和忽彥從呼勒額蘇活著走出來了?!
許多人看向趙羽的眼神當即就變了。他們之前是看在娜雅公主的面子上,看在趙羽是公主恩人的份上,才壓下了對趙羽仇敵面貌的介意,但現在他們看向趙羽的眼神里,帶上了……敬仰。那種敬仰的眼神,與他們此前看向娜音巴雅爾時的如出一轍。
蒙木速回神驚問:「呼勒額蘇?公主你說他是你的恩人,不是因為他幫您攔住了狼群,而是他在呼勒額蘇救了您?!您是從呼勒額蘇穿回到漠北的?!」
「嗯。本宮被西武追兵逼進了呼勒額蘇,連達塔都戰死了。是他帶我從呼勒額蘇走出來的,如果不是他,本宮回不到漠北。」娜音巴雅爾點頭,凝定在趙羽臉上的藍眼睛遲遲才收回,似是不舍。
「難怪我們這麼多人守在大漠邊都沒能及時迎到公主,要不今晚聽到呼勒額蘇那頭的狼不對勁,說不定就和公主錯過了……」
「永生天的意思自然是不會錯的,相信公主和忽彥一定能恩愛白頭。有公主和忽彥護助草原,大宏有福,一定會再現榮光!」蒙木速自語的功夫,從他和娜音巴雅爾的一問一答中確了之前不曾錯聽的永生天的信徒們,也不知是誰起頭,紛紛匍匐在了娜音巴雅爾和趙羽腳下,蒙木速見了,立時也跪倒下來。
帖侖可被身邊的親信扯了扯,這才發現自己帶進來的部眾們也早已經匍匐在地,此時正有幾位在疑惑的偷瞟他,似乎是不懂首領為什麼還站著。帖侖可瞄了一眼重疊在金刀上的那兩隻手緊握難分的模樣,終究只能遺憾的俯身。
信奉獸神的兀朵部當初歸順阿日塔布汗后才將永生天納入信仰,滿都斯楞本人多數時候只是將永生天掛在嘴邊當做一種政治姿態,但此時此刻他知道,除非想挑戰所有草原部族對永生天的虔誠,不然娜音巴雅爾這門親事已經沒人反對的餘地了。還有,除非兀朵部要立刻反出大宏,不然他不得不跟著匍匐。
可惜兀朵部還沒有準備好,就算準備好了,這樣突然的發難也不是明智的選擇。
滿都斯楞帶著忍辱負重之心跪了下來,他不僅自己跪了,還強壓著不情不願的烏立坦也跪了下來。
術恩在匍匐大禮中感受著草葉拂面的輕癢,嘴角是笑,眼底卻已然含淚。他作為媼敦格日樂曾經的親信,很清楚天生蔚藍眼睛的小公主怎麼成了「永生天的眼睛」,怎麼成了「永生天賜給草原的珍寶」。從前他看得出來,娜雅公主的驕傲,其實不屑於享用這種方式帶來的超然地位,所以她從不曾拿永生天的名義行事。但今天……
主人,您是早就預見到了大宏的今天了嗎?您讓公主成為草原子民心中永生天的活化身,為她一手打造的精妙「武器」,公主今天終於用到了……
主人,公主她不愧是您教養大的,頂住所有人的反對堅持選一個與漠北平衡無關的外人做忽彥,又借用永生天的名義避開了人們對新忽彥種族的質疑,還巧妙的說到了走出呼勒額蘇的事,為自己和忽彥添了聲望……
主人,您在永生天那看著,這位異族的新忽彥知道公主的身份還救了她,想必可以信任吧……
主人,希望公主的選擇一如您當初選擇呼屠達王的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