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毒
縱然楊伯抄了近路,進城時也已是掌燈時分。
林公子與我們在城門口便分了手。楊伯一向熱情,給他留了自家住址,叮囑他得空時一定要去家裡嘗嘗自釀的米酒。
我將一瓶上好的金創葯,吩咐軒兒拿給他,又再三謝過援手之恩,才進了城。
揚州城比我想象中還要繁華幾分,縱然夜幕降臨,街上仍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行人如織,熱鬧喧囂。各個商鋪將印有自家招牌的燈籠高高挑起,迤邐綿延,將整條街映照得明亮如晝。攤販,小二熱情的吆喝聲穿透夜色此起彼伏,帶著江南溫言軟語的腔調。
馬車行過幾個繁華的路口,在一髙門豪宅前停穩,便有下人飛奔進去稟報。少頃角門大開,幾個小廝魚貫而出,軒兒下車指揮著他們搬運行李。
楊伯放下腳凳,我雙腿有些麻木,扶著軒兒的手下了車。環顧四周,蘇家雖是豪門富戶,但也只是普通商賈人家,家宅門面需要遵循朝廷規制,不可過於張揚。雕樑畫棟,斗檐飛拱,工藝精良,清致素雅,毫無絲毫官家宅門的磅礡大氣及石獸鎮門的氣勢威壓。還未來得及仔細打量,就有母親近前的大丫鬟玉鳳出來向我恭敬地請了安,身後隨了一頂綠呢小轎:「十一小姐一路舟車勞頓,夫人心疼,叮囑我帶你先回屋裡洗漱。」
我頷首道:「有勞玉鳳姐姐了。」
她上前撩了轎簾,我躬身上轎坐好,由兩個粗壯的婆子抬著,一路過亭台樓榭,廊迴路轉,進了內宅。下轎便是一綠樹掩映,繁花似錦的院落,院內燃了幾盞八角琉璃燈,光華璀璨。
我來不及休息片刻,只簡單梳洗,換了身鵝黃綉灑金水仙花的裙襖,便有跑腿丫鬟過來傳信,母親與眾姨娘,姊妹們皆在飯廳侯著了,專門為我接風洗塵。
我自然不敢怠慢,心裡也或多或少懷了對生身娘親的懷念,激動之下,滿身的疲累也化作了沸騰的急切,恨不能三步並做一步,趕到近前。
好在飯廳離我住的院子並不遠,有小丫頭提了盞粉紗描景的燈籠在前引路,沿了花榭走廊蜿蜒而行,近前時我便緩了腳步,平息略有些急促的喘息,聽聞裡面一片鶯歌燕語,好不熱鬧。玉鳳向前兩步,推開雕花木門,飯廳里果真是一片奼紫嫣紅開遍,還未進門只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丫頭軒兒,是府里的家生子,對於蘇家后宅的熱鬧繁榮最是清楚,一路上便同我多有提起,饒是如此,也令我有了片刻的呆愣。我的目光掠過一屋子的綠肥紅瘦,她們皆回過頭來打量我,或驚訝,或不屑,或探究,表情各異。唯有九姨娘眼底含了淚,激動地幾乎按捺不住,我才分辨得出她的眉眼,跟兒時記憶里的輪廓逐漸重合。我向她微微一笑,她便背轉了身子,用手絹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
滿室寂靜。
端坐在首位的自然便是府里的掌家夫人,並不同於其他姨娘的花團錦簇,盤了時下最流行的牡丹髻,只簪了一支彩鳳穿花的鎏金鑲玉釵,望著我,嘴角帶著一抹笑意。
我斂眉低目上前恭敬地福身參拜,她招呼身後的婆子將我攙扶起來,拉過我的手,低柔了聲音道:「竟然出落得這般標緻,尤其是這雙琉璃眼睛,顧盼生輝,這屋子也跟著亮堂了呢!竟然比九姨娘年輕時更出彩。」
近前便有姨娘打扮的人,著一身鸚鵡綠鑲銀絲的齊胸裙襖,揚聲陪笑道:「咱蘇家的女兒個個都是仙女下凡,否則哪有那福報托生到夫人名下。」
身後立即有「吃吃」低笑,毫不遮掩諷刺的味道。
大夫人佯裝呵斥道,「就你這張巧嘴聒噪。」臉上卻是明顯極為受用。
她轉臉抬頭看我,細細磨挲著我的手背,溫聲說:「聽說你在回來的路上遇了變故,身子可要緊?」
我才想起,馬車到了蘇府門口,軒兒指揮了幾個下人搬運行李,後來我就沒有見到她。原來,她是去了母親跟前復命。
我略嗔怪道:「回稟母親,不過是馬匹受了點驚嚇,顛簸了一陣而已,女兒安然無恙,是軒兒這丫頭小題大做,勞母親掛心了。」
大夫人緩緩地掃了我身後一眼,微眯了一雙略有凌厲的丹鳳眼,冷聲道:「你安生回來便好,否則若是丟了一根寒毛,她護主不力,我熟了她的皮子。」
語氣說不出的狠厲,聽在我的耳里,卻是明顯意有所指,我的雙手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夫人的手心有點滑膩濕熱,不知是不是抹了滋潤的油脂膏,令我覺得極不舒服。
大夫人仍一手捉了我的指尖,從白皙圓潤的腕間褪下一隻紅玉髓的手鐲,滑到我的手腕上,笑吟吟地說:「你自小身子骨弱,這上好的紅玉髓最是養人。我帶了許久都滋潤不出玉潤血紅的色澤來,希望它能認了你。」
我受寵若驚地慌忙推拒,「這是母親貼身心愛的物件,女兒哪裡敢要?更何況女兒福淺,它不及跟著母親。」
「母親給你你便收著吧,難得母親今天高興,這手鐲我討要了好幾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呢!」身後有銀鈴般清脆的嗓音埋怨道,「母親只顧著自己跟青嫿妹妹親熱,冷落了我們了。」
母親瞥了她一眼,眼角帶著寵溺,「你們以後相處的日子多了,急什麼?」又拍著我手背道:「本來你剛回府,風塵僕僕的,應該讓你休息休息。就這些妮子們迫不及待地要見你,嚷嚷著要去你院子里鬧騰。我怕給你添亂,乾脆就把院子里的姐妹姨娘都叫過來了,跟你見個面。來日方長,你先跟她們打個招呼,回頭讓軒兒帶你到各個屋裡頭走動走動,自然也便熟識了。」
話音還未落,便有一慧眼靈動的嬌俏少女,雀躍著撲過來,從母親手心裡搶過我的手,上下打量我一眼,脆聲道:「我叫青青,是你六姐。」
母親低嗔道:「你哪裡有個當姐姐的樣子了,還不及青嫿沉穩些。盡被你祖母嬌寵壞了。」
原來是四姨娘的女兒,看她性子跳脫,一嗔一喜盡顯小女兒家的嬌憨爛漫,在府里比起其他姐妹也是幸運的人。她的生身姨娘原本是祖母房裡得力的丫鬟,被賞給了父親做通房丫頭。聽說性子柔和,慣有眼力,背後又有祖母撐腰,不久便抬了姨娘。有了名分后依然不驕不躁,在老太太跟前低眉順眼,謙卑恭順,青青自小跟隨四姨娘在祖母跟前服侍,是祖母跟前最得寵的孫女。
我略微福身見了姐妹禮:「六姐聰慧熱情,是青嫿呆板無趣了。」
青青回身沖著母親扮個鬼臉道:「只許母親攥著青嫿妹妹不放,就不讓我們親熱一點?」轉身向身後幾位少女招了招手:「剛才還嘰嘰喳喳喊得那麼熱鬧,怎得十一妹妹來了,你們全吃了炒麵悶口了么?」
就有一位粉面桃腮,細目櫻口的少女過來落落大方地福了一禮:「我是你七姐青愁,妹妹一路辛苦了。」然後指著旁邊一位略含羞怯,低垂了頭緋紅著臉的少女道:「這是咱們最小的妹妹,青憐。她膽子小,又怕羞。」
我俱都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抬頭見仍有一位著粉紅羅紗裙滿臉傲氣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旁邊,我低眉福身道:「想必這位就是青茵姐姐了?」
她扭著臉,眼角斜了我一眼,說不出的傲慢:「妹妹雖然這十幾年來不在府里,對我們倒不陌生。」
我笑笑道:「都是至親的家人,青嫿雖然不在你們身邊,心裡卻是時刻惦念的。」
青茵不搭話,只是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撇了撇嘴角。
青青轉頭對母親說:「想必青嫿妹妹顛簸一天,肯定餓壞了,母親,我們還等父親么?」
母親略有不快地掃了青茵一眼:「你父親晚間在外面吃酒,不必等了。姨娘們過來見過十一小姐,我們便開餐吧。」
便有五位花團錦簇的婦人裊裊娜娜地過來,有兩人向我點了點頭,另外三位,包括我的姨娘,卻是彎身向我行了個福禮。
我有些惶恐,急急蹲身還禮,卻被身後的玉鳳拉住了,她在我耳邊低聲道:「你是蘇府里的大小姐,姨娘的禮是受得的。」
抬起頭來,向我頷首行禮的兩位姨娘已當先挨著母親下首落坐。按照位分,坐在第二位的當是出身商賈世家的二夫人無疑。另一位如此倨傲,想必便是嫁入候府的青婠姐姐的生身姨娘了。
青青拉著我緊挨著她坐了,從丫頭手裡接過溫熱的香巾擦了手,便有婢女端了各式菜肴魚貫而入。
晚飯倒是吃得安生,丫鬟有條不紊地布菜盛湯,眾人皆不再言語,低了頭用餐,斯文優雅,連調羹輕微碰觸湯碗的聲音都很少有。食不言,寢不語,可見蘇家規矩確實嚴苛。
我同師傅在山上吃飯時,我最是聒噪,經常手裡拿著筷子眉飛色舞地比劃一些新奇發現。
如今我卻怕丟了師傅顏面,吃得格外仔細。
菜品倒是清淡爽口,只是我食不知味,心裡如同雲捲雲舒,萬千變幻。
剛才母親磨挲我的手背時,我的指尖無意搭上了她的手腕,習慣性地我探觸了她的脈搏,發現了一個秘密。
母親竟然中毒了!
她的脈像外實中空,虛浮紊亂,表面看起來是氣虛血虧。但是她的掌心卻濕熱粘膩,我借口推拒她的手鐲,將母親袖口向上滑開,清晰地見到她保養得白皙若脂的手腕間有一道粉紅色脈線。
母親深處豪門深宅,又怎會招惹了江湖中人,中了罕見的「一寸紅」?
難道這就是我來的路上發生「意外」的原因?
有人不希望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