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番外十六 情之枷鎖
紀容恪第一次為一一出席家長會,是在新一學期的開學典禮上,學校對於紀容恪始終久聞其名未見其人,之前的任何事務都是由何一池代替,難得他本人親自過來,學校還為此製作拉起了橫幅,歡迎紀先生蒞臨指導。
不得不說權勢和地位是行走江湖的一把尺子,也是一把無鎖不開的萬能鑰匙,華南的所有角落,紀容恪哪怕只是一閃而過,都會霎時間蓬蓽生輝。
一一沒有媽媽,幾乎全校師生都知道這件事,她對此變得越來越沉默,也非常內向自卑,她很討厭每天都是媽媽來接送的同學,只和與她一樣只有爸爸的孩子接觸,紀容恪從班主任口中了解到這些情況后,他並沒有說什麼,只委託老師照顧好一一。
二年級全體年級大會上,德育主任為了諂媚紀容恪。說了一堆天花亂墜的鋪墊后,邀請他上台述詞,紀容恪坐在第一排貴賓席,他本不想露面,可底下掌聲雷動,他也不好再推辭什麼,便起身點頭示意後接過遞到面前的話筒,他看了一眼坐在第二排與老師並列的一一,她垂著眼眸面無表情,兩隻小手攪在一起,撅著粉紅色的嘴巴,她似乎很委屈,眼眶裡紅紅的。
紀容恪心裡揪了揪,她這張小臉上彆扭倔強的模樣,和馮錦那時候一樣,她也是會怪他埋怨他,耍小脾氣小性子,一一現在也這樣,而且她比馮錦耍得更厲害,馮錦再生氣也不會很久不理他,可他都忘了一一多久沒和他說過話了,她大大的眼睛里總是藏著濕漉漉的水,看得他心軟又心疼。
他簡單說了幾句官方的致辭,然後看著坐在那裡小小粉粉的一一,他眼睛里滿是柔情,輕輕喚她,「一一。」
她聽到這一聲抬起頭看他,水汪汪的眼睛里泛著一絲晶瑩剔透的波光,她腦袋頂上扎著一個小羊角辮,她頭髮很少,這一點既不隨馮錦也不隨紀容恪,他們頭髮都多,而且黑硬,只有一一的,又軟又綿發量很少,紮起來只有細細的一條。
紀容恪剛從監獄把她抱出來時,就送到醫院檢查,大夫說她腎臟不太好,是在母體內濫用藥物的緣故,發量少和這些也有關係。紀容恪非常愧疚,是他沒有保護好馮錦,才會讓她遭了那麼大的罪,讓一一也無辜受累。
一一小小的羊角辮上戴著一支白色毛茸茸的發卡,其實一一隻是不喜歡錶達,但她很愛紀容恪,就像所有女兒那樣愛,甚至更愛,因為她的沉默與內斂,她的愛才顯得那般彌足珍貴。
她有很多漂亮的頭飾,不誇張說也有幾百個了,都是保姆傭人,還有席情和圈圈買給她的,女人喜歡打扮女孩,打扮起來喪心病狂,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拆來,可她對那些並不珍惜,總是戴著這個,因為紀容恪給她買的,雖然他很不會買,買了一個最丑的,完全討不到她歡心,但她一樣特別喜歡,而一一最討厭白色,她唯一願意接受的白色,就是這枚來自於爸爸的發卡。
紀容恪說,「我們都有家長的身份,都有一個年幼的孩子,他們非常需要呵護與尊重,而不是被議論和踩踏,有教養有氣度的人才能教出更好的孩子,與在座的每一位共勉。我的身份我不想多談,也很少有人不了解,一一是我的掌上明珠,是我唯一的女兒,我愛若珍寶。我認為這世上不存在除了我與她母親之外的任何一個人有資格傷害她,評判她。她的家庭與別人無關,就好像每個虛榮的物質的孩子都渴望有我這樣的父親,然而這世上幸運的紀一一隻有一個。她得到了非常多的東西,也自然要付出一份東西,這份東西是她母親缺席了她的成長,無法給予她從小到大的陪伴,但一一併不是沒有媽媽,我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做到一個女人才能做到的事。一一的母親很快就可以帶著她出現在眾人面前,也許下一次家長會,就是她來了。」
紀容恪說完這番話,他看向底下坐席乖巧沉默的一一,她抿著薄薄的紅唇,眼睛里忽然撲簌撲簌滾下眼淚,她用小手抹了抹。不曾發出一絲聲音。
紀容恪把話筒丟給等候在一旁的德育主任,大步走下去將一一抱起來,她瘦瘦小小的身體在他寬闊的胸膛里像一隻小貓,他抱著一一沒有理會任何人的注視,直接離開了會場。
外面的陽光太刺眼,他用大掌按住一一的頭顱,為她遮擋一絲暴晒,一一抽泣著從他懷裡抬起頭,眨巴著濕潤的眼睛,固執而倔強的問他,「你沒有騙我。」
紀容恪堅定說爸爸從不騙人,騙人是小狗。
一一聽到他這樣承諾,也露出兩顆小虎牙大笑出來。
她一笑啊,和馮錦如出一轍,簡直就是縮小版的,美得讓寒冰融化,讓百花盛綻,在紀容恪眼裡明媚得一塌糊塗。
一一坐進車中也不肯從他懷裡下去,兩隻手死死揪住他的衣領,在他懷裡懶洋洋的趴著。偶爾打個哈欠。
紀容恪覺得此時真美好,他想馮錦就是他黑暗世界里最明亮的那束光吧,她贈予了他最溫情的歲月,即便她要消失,也給予了他另外一個小天使,陪他在這漫長的時光里,煎熬過他最孤獨的日子,她是大天使,一一是小天使,讓他明白了感情的彌足珍貴。
這世間千千萬萬的女子。紀容恪終是再難動心了,因為曾出現過馮錦,從此兒女情長便那般索然無味。
一一似乎做了噩夢,她迷迷糊糊喊著別打我爸爸,小手用力扯住紀容恪的脖頸,眉頭蹙得很深,紀容恪知道她有了陰影,她看到過自己臉上帶傷,青一塊紫一塊的,她知道那是被打后留下的,便經常會夢到相同的場景,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爸爸很厲害,誰也打不了爸爸,只是爸爸不願意去反抗而已,小孩子的心真的太脆弱了,可能那一絲一毫的陰影都會籠罩她半生。
.何一池也知道那件事,就在幾個月前,當時他正忙碌著馮錦減刑申請事宜,和律師團隊沒日沒夜的研究方案。紀容恪那一方何一池沒怎麼插手,都是柏堂主負責,有一天傍晚柏堂主被派出去辦事,公司大部分職員都下班了,剩下極少數的加班員工在大樓內沒走,紀容恪也在辦公室閱覽堆積如山的文件,秘書敲門告知他有人來拜訪,對方說是紀容恪多年前的故人,紀容恪的故人太多了,九龍會隨便一個弟子都是他師兄師弟。他很多連名字都記不住,但既然找上門來,極有可能交情還不淺,他不願平白無故得罪誰,他合上手中文件吩咐秘書將對方帶進來,然而他話音才落下,秘書還不曾來得及轉身,忽然一道人影伴隨著勁風從走廊外破門闖入,這風太烈太猛,似乎拔起山河的氣勢,一竄就到了紀容恪身前。
他沒看清是誰,臉上就硬生生挨了一拳,這拳頭力氣之大,能砸碎一塊磚,幸虧紀容恪是練家子,不然換做旁人,這一遭是死活也扛不下的。
秘書嚇了一跳,下意識退後半步,見紀容恪吃了虧落於下風,她立刻上前攙扶他,他歪倒在椅子下,腳踝被扶手駁住,才不至於栽下去,他迅速抬起頭看向打他的人,是姜環,紀容恪看清他那張臉后驀然一怔,他已經記不起自己多久沒見過這個男人了,當真是故人。
秘書把紀容恪扶起來之後,她轉身對姜環說,「這位先生,您貿然闖入我們紀總的辦公室,上來就動手打人,您有基本的規矩可講嗎?這是紀氏的地盤,不是什麼人都能來撒野,如果你再不立刻出去,我會及時通知保安。」
姜環穿著一身藍色運動服,算不上劣質,但顯然也不是什麼名牌,他這幾年混得不算好,扒掉了一層皮勉強從賭場退出來金盆洗手。在一家私企做部門副主管,職位不高薪資一般壓力還特別大,他性格又冷淡,在公司幾乎沒什麼談得來的朋友,一個人面對是是非非,風風雨雨,黑黑白白,這樣的重擔足夠壓垮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
眨眼間也奔四的人了,滄桑悄無聲息爬滿了他眉眼與額頭,糾纏著溢出一絲絲皺紋,他瘦了很多。最年少輕狂時,過夠了花樣百出的風流日子,他五年前結婚,經營著一個尚且溫馨的家庭,妻子姿色很平庸,小他六歲,簡簡單單的家庭主婦,她不聰明也不蠢笨,悶聲不吭的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從女人的角度講,有些過於庸碌和平凡,可從妻子的角度講,十分賢淑稱職。
可姜環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劣根性都如此,他始終忘不掉馮錦,他此後再沒見到過那樣漂亮的女人,她的美不足以驚艷四方,可讓人過目不忘記憶猶新,似乎哪裡長了蠱惑人心的東西,擱置在心間痒痒的,熱熱的。
馮錦只需要一眼就能讓他怦然心動,他再沒遇到過讓他嫉妒到發瘋、讓他愛得甚至不像變得自己的女人,他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裡悔不當初,為什麼要傷害她,為什麼那時不懂珍惜,讓別的男人奪走了她,這些罪孽都可以歸咎為年輕氣盛,但她終究是不會原諒自己了。
姜環這輩子唯一一次嘗到錯過的滋味,苦得他到現在都忘不了。
他得知馮錦入獄的消息,那一晚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知道這一切怎麼發生的,他只想知道如果她還在自己身邊,這樣一條末路能不能避免。
紀容恪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他硬生生從自己身邊掠奪走了她,姜環以為馮錦會有個非常美好的結局,也許這份結局來自於婚姻,也許來自於愛情,也許來自於平靜生活。
然而現實赤裸裸血淋淋的擊垮了他,嘲笑他的幻想多麼可悲,馮錦竟然成為了女囚。姜環不能想象那麼漂亮美好的她,如今是怎般狼狽不堪的模樣。
他恨透了紀容恪,他們不過都是一樣的禽獸混蛋,只是傷害她的方式各自不同罷了。
姜環毀了她那幾年,可眼前這畜生毀了她半輩子。
秘書看他眼底迸發出的惡意與凶光,是她所沒見過的,男人最可怕的眼神。她所有警告的氣焰瞬間被熄滅,她下意識想要躲在紀容恪身後,而後者只是非常平靜指了指門口,「你先出去,我不叫你不要進來。」
秘書看著紀容恪喊了聲紀總,她哪裡放心這麼出去,但紀容恪冷漠的面孔讓她不敢再多嘴,她迅速從辦公室退出去,在外面合住了門。
紀容恪擦了擦唇角滲出的鮮血,他舔了一下牙床,鐵鏽斑的味道從舌尖蔓延,融化在整個口腔里,姜環這一下可真狠,看來他是忍了太久,這一拳恨不得送紀容恪歸西。
「還打嗎。」
紀容恪挑眉反問了一句,姜環當然不肯罷休,他看著面前男人的眉眼和傲氣,看著他掩藏不住的風光與得意,看著這金碧輝煌的龐大辦公室,聽著外界對他吹捧般的讚歎,姜環怎麼忍得了,他是不甘嗎,他是妒忌嗎,他是嫉恨嗎。
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索要馮錦。他早已不是她還愛著的姜環,他有妻兒,有他的道義與責任,但他只想替她鳴不平,他不管他們之間有多少無法言說的牽扯,姜環捨不得她再也找不回來的青春。
他又一次上手,拳頭在距離紀容恪臉只有僅僅兩寸的地方停下,後者躲也不躲,就那麼端坐在椅子上,目光凜然直視他。姜環紅著眼惡狠狠說,「是,我是個王八蛋,馮錦最開始愛的男人是我,是我!我沒有好好珍惜她,給了她一劑重重的傷疤,看著她遠走高飛。我不該那麼懦弱失去她,更不該給你掠奪的機會。但紀容恪,我以為你比我牛,比我強。我扛不了的事難不倒你,可你不是無所不能嗎?你不是頂天立地嗎?為什麼你也保護不了她,讓她為你坐這麼多年牢,為你在獄中生孩子,為你消磨掉她本該燦爛的青春,你卻依然在外面呼風喚雨,有嬌妻有錢財有權勢,你倒是保護她啊,你倒是救她啊,你倒是為了她宰了全天下人啊!」
姜環怒吼著。他反手勾拳對著紀容恪下頷揚起,他力氣一下比一下狠,下手一下比一下重,紀容恪被暴怒的他打倒匍匐在地上,斷斷續續的呼吸著,姜環渾身是汗,涔涔得貼在衣服上,他還要衝上去打,然而紀容恪在他舉臂劈下的霎那,忽然反身用力搪住。他臉上全都是血,青紫斑駁的瘀傷在唇角鼻樑和顴骨處,他狼狽之中無法掩蓋的剛毅與凌厲,讓姜環止住了他近乎張狂的攻擊。
「我不還手,不是打不過,而是我不肯。姜環,當初是我奪走了她,可你寒她心在先,如果我沒奪,她也許現在還是好好的,也許早就被你時好時壞的脾氣折磨得生不如死。我讓你這幾拳,我該還的都還了。」
「我失去她的債你還了,你欠馮錦的你還了嗎?我沒資格說愛,可你有資格,這就是你愛的方式。紀容恪,全天下女人有誰享受得了你這樣殘忍方式的愛?」
姜環雙目猩紅吼叫著,他眼珠彷彿要奪眶而出,狠狠砸在地上,紀容恪伸出舌尖舔了舔薄唇上殘留的血漬,「我會還,還有半輩子呢,只要她想,我什麼都可以給,哪怕要這條命她才能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