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番外十五 含情脈脈

紀容恪番外十五 含情脈脈

賀潤一直追到一家露天咖啡廳,那黑色的人影一閃而過進到裡面,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賀潤趕緊也追進去,一直跟上二樓,這家咖啡廳里客人不多,布局也不混亂,空了許多桌子,要找一個人不算困難,她站在原地左右張望,在一把白色大傘下發現了坐在椅子上的賀渠,她在看到他那一霎那,不由自主的眼淚洶湧出來,這個被外界一度認定是畏罪自殺屍骨無存的男人,他忽然完好無損的出現在她視線里,在這黃昏漸沉,月亮初上的朦朧夜色下,久別重逢的親情刺激了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像是積蓄了水的海綿,暖暖包裹住她。

她衝過去從側面一把摟住賀渠,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懷裡的男人身體一僵,她低低哭著,眼淚大片大片墜落在他頭頂,浸濕了柔軟的頭髮,她發不出聲音,只哽咽著一聲接一聲的喊哥哥,賀渠逃亡多年,早已不習慣別人對他的觸碰和親近。可賀潤身上軟綿綿的香氣,讓他驟然有了一絲熟悉的感覺,他緊繃的身體在流逝的時間裡緩慢鬆懈下來,他伸手撫了撫她臉頰,「好了,我這不是平安出現了嗎,還哭什麼。」

賀潤吸著鼻子點了點頭,她在賀潤對面坐下來,一名服務生拿著菜單走過來,賀渠下意識別開頭,將纏裹在脖子上的圍巾向上拉了拉,遮蓋住自己半張臉孔,賀潤點了兩杯溫水和一些食物,等到菜品全部上齊后她順便結賬埋單,吩咐服務生不要再來打擾。

賀渠將圍巾從臉上拆掉,賀潤拿著水杯看到他削瘦的下巴和塌陷的眼窩,忽然鼻子一酸,剛剛止住的眼淚險些又滾落下來。記憶中那個英俊挺拔的男人早已被逃亡的歲月折磨得形容憔悴,僅剩最後一絲殘留的力氣還不至於垮掉,卻再也找不到昔年毓質翩翩的神采。

她還記得他高中時有多風靡,幾乎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喜歡他,他是全家的驕傲,比她不知道優秀了幾百倍。賀潤最喜歡到他學校里找他,在人群最多的地方,隔著很遠大喊他哥哥,他會笑著朝自己揮手。或者把籃球扔給同伴,迅速奔跑過來遞給她一瓶酸奶,他逆著陽光站在操場正中央,青澀好看的臉龐上滿是汗水,她踮起腳尖來都還夠不到,他嘲笑她小矮子,然後將她抱起來高高的舉著,讓她為自己擦汗。

賀潤每次從學校離開都會有大批女孩子圍上來問她是不是賀渠的妹妹,那是她最驕傲的時刻。她曾覺得擁有一切都不及擁有這樣一個完美的哥哥。

儘管後來知道賀渠對她並不真情,他其實是憎恨她與賀夫人的,憎恨到了骨子裡,只是找不到機會報仇而已,他那些微笑的溫和的臉孔,都是一副殘忍又虛偽的假象,他的心計深重到令賀歸祠都愕然,可賀潤依舊恨不起來他,他是她眼裡最完美的男人,完美到不真實,完美到她願意仰望他一輩子。

這些鋪天蓋地的美好回憶像漲潮的海水一樣狠狠砸向了她,賀潤紅著眼眶問他,「哥哥,值得嗎。逃了這麼久,七年了,爸爸媽媽在監獄你沒有看過,你也不來找我,這樣的日子好過嗎。」

賀渠喝了口水,他抬眸看賀潤,「什麼樣的日子好過,你以為紀容恪就好過嗎?每個人吃的苦不一樣而已,誰也不會輕輕鬆鬆一輩子。」

賀潤握住他的手,「可你還要逃到什麼時候?」

「逃到過了追溯期為止,難道我要坐牢嗎?」

賀潤忽然覺得有些絕望,為改變得天翻地覆的賀渠內心的固執而絕望,「不可能的,哥。現在華南到處都是你的通緝令,警方已經把你列為在逃重刑犯,你當初為什麼要逃,我會儘力幫你,我幫不了,我會跪下求容恪,我會用自己的命威脅他請求他幫助你,可你不該逃,逃是最大的錯。你躲了七年半,你不可能再躲七年半。任何人在法律面前也無法僥倖,法律只會冤枉錯判好人,絕不會漏掉有罪的人。」

賀渠眼睛里忽然閃過一絲狠意,「你要逼我自首,你想看我毀掉自己後半生?」

賀潤哽咽著搖頭,「哥,你怎麼不明白我的苦衷呢。我會想要看我最後一個親人也失去自由嗎,但沒有辦法,不是我要看你毀掉,而是你別無選擇。」

賀渠忽然一把甩開賀潤握住自己的手,他用力的動作讓賀潤身體被衝擊得狠狠一顫,險些從椅子上跌落,他冷笑一聲,「賀潤,你太愚蠢了,你以為我自首就有好下場?爸爸有軍功,他又上了年紀,當然可以得到網開一面。可我沒有立功,又佔據著重要地位,我會成為殺雞儆猴最慘的一個,再說你以為紀容恪會放過我嗎?他會不斷給局子裡面的人施壓,一個是呼風喚雨的他,一個是落魄成階下囚的我,你覺得我能逃過他的狠毒嗎。」

「容恪不會那樣,我們離婚了,是我主動提及的。並且我沒有索取他一絲一毫補償,他心裡虧欠我,只要我提出的他一定會滿足,我一定央求他放過你,我可以保證。」

賀渠在聽到這番話后,整個人臉色都變了,他無比猙獰用手按在桌上,力氣之大幾乎要將桌子壓垮,「你和他離婚了?」

賀潤被他扭曲的面貌嚇住,她咽了口唾沫膽怯點頭,賀渠又急又氣,他此時為賀潤的愚蠢與自以為很偉大的胸懷恨得牙痒痒,他難以置信這世上怎麼會存在如此蠢笨的女人,簡直到了極致,他忍了又忍,才將已經控制不住的憤怒壓制回去,「你瘋了嗎?七年半都堅持過來了,為什麼要離婚?」

賀潤面對賀渠不理解的質問。握著杯子的手指緊了緊,「他不愛我。」

「愛多少錢一克,甜的還是辣的,可以用來解決溫飽嗎,可以用來上天入地嗎,可以用來返老還童嗎?既然都不可以,為什麼要固執這微不足道的東西。」

賀潤一怔,她看著賀渠的目光愈發悲涼而陌生,他不懂自己,連她最愛的哥哥也不懂自己,是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她該耗著紀容恪,耗到天荒地老,耗到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恥又噁心,像一塊不要臉的牛皮膏藥死死纏住他,看著自己本該大好的人生,在天意弄人和自作自受下滿目瘡痍。

也許哪怕她要離婚,也該狠狠索要一筆,而不是兩袖清風。故作大方卻苦了自己,顏面又能換取什麼,道義和尊嚴在這個社會早已被荼毒得無比廉價,一文不值。

「哥哥,我要的婚姻不摻雜利益,是愛情,是純粹的聖潔的愛情,即使最開始沒有,也要慢慢滋長出來。可這麼多年過去,他依舊沒有愛上我,我為什麼不及時懸崖勒馬解脫彼此,放我和他一條生路,難道耗到白髮蒼蒼形容陌路,讓我活在崩潰與絕望中一輩子嗎。我得不到他的愛情,我可以得到他的感激,他的緬懷,他一樣會銘記我。這是對我賠進去的漫長光陰最好的補償。」

賀渠聽她沙啞的喉嚨擠出這一個個可笑的字眼,他真想打她,可打也打不醒,陷在愛情迷途里的女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他閉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說出他今天來見她的最大目的,「賀潤,我需要一筆錢。」

賀潤一怔。一筆錢。

她沒有錢,她只有宅子,賀宅價值連城,她倒手賣掉輕而易舉,可她不會那麼做,她本可以在紀容恪面前留下百分之百的高傲與尊嚴,她舍掉其中一半將祖宅要過來,絕不是為了錢,如果她要錢,她可以找紀容恪要,多麼龐大的數字他也負擔得起,更不會回絕她,然而她唯一的想法只是為自己父親留下這一脈根基,傳到再也不能傳下去的那天為止,她無能為力救他,只能盡這一份孝心。

她不動聲色捏住皮包的背帶,「你要多少。」

賀渠說,「一千萬最少。」

賀潤渾身上下加起來都沒有一萬,她連首飾都還給了紀容恪,哪怕典當東西都拿不出來,她知道賀渠要這筆錢一定用途不正,她淚眼汪汪注視著他,「哥,你還不知悔改嗎,你還想做什麼,不要再把自己往絕路上逼了,我求你了。」

她想要伸手拉他。可賀渠煩透了她這副苦口婆心卻讓人憎惡無比的樣子,他一把將她伸過來的手推開,「你給不給。」

賀潤咬了咬牙,「我沒有,我給不了。」

「紀容恪欠你那麼大的人情,一千萬會不給你嗎?」

賀潤眼淚吧嗒吧嗒的滾下來,「如果這筆錢我要來會害了你,我為什麼要做。讓你逞一時之快悔恨終生。」

賀渠盯著她眼睛,他一字一頓冷聲問。「你幫不幫。」

賀潤內心都要炸了,她想不通為什麼,為什麼賀家會一步步走到今天,為什麼她被萬千寵愛的美夢一夕之間破碎得徹徹底底,親情,愛情猶如泡沫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沒有了依靠,找不到落腳處,她多想被人拯救而不再繼續流浪。她不明白自己從沒有涉足過的錯,為什麼判決了她永遠不能翻身的罪。

她哭著用手埋住自己臉,她不斷搖頭,「哥哥,我求求你,我拿我自己的性命求你,你當我是你最後的親人,為了我你放棄吧,不要再掙扎了。我等你。我願意等你出來,我們離開這裡,到其他城市相依為命,好不好。」

賀渠捏著那隻盛滿了水的杯子,他掌心猛地用力,水杯驟然被壓爆,碎片四分五裂散落在地,有的迸濺到空氣里,擦著桌上的花盆掠過,彈下二樓,水花從他指縫間滲出,滴答滴答的沿著他手腕滾落下來,湮沒在黑色的袖口裡。

賀潤聽到那一聲爆裂的脆響,肩膀劇烈一顫,她不敢抬頭,她聽到他重重推開椅子的尖銳聲,聽到腳步聲飛快遠去,她僵硬的坐在那裡。蒼白的小臉悶在掌心內嚎啕大哭。

紀容恪在次日早晨驅車趕到女子監獄,送進去許多食物和用品,馮錦依然不見他,他也習慣了,除了委託獄警把東西送到,他還準備了一張相片要交給馮錦,相片上是他摟著一一在花園水池旁邊照的,一一沒笑,嚴肅起來的小臉像極了二十四歲那年的馮錦。金燦燦的光芒從樹葉縫隙里灑下來,一抹剪影勾在紀容恪臉上,他在笑。

他之前每次來都會帶一張一一的照片,可從沒想到把自己也照進去,後來他終於茅塞頓開產生了這個沒皮沒臉的想法,他害怕,害怕馮錦把自己忘了,他知道她看見相片里有自己一定苦笑不得在心裡唾罵,但沒關係。總好過她忘了,他只要一想到她有朝一日會記不起自己的樣貌,紀容恪心裡就慌,慌得不行。

他討厭照相,八百年都懶得拍一張,為了拍好給馮錦的這張相片,他對著鏡子練習了很久很久,練習怎麼笑最自然,怎麼站不死板。怎樣的眼神含情脈脈能再次撥動馮錦沉寂近八年的心弦。

他十分忐忑把照片和東西一起遞給獄警,坐在接見室里等,他等了大概半小時,獄警忍著笑推門走進來,他立刻起身過去問收了嗎,獄警點頭,「食物和用品都收了。」

紀容恪說,「照片呢。」

獄警忽然忍不住,她憋著的笑讓紀容恪蹙眉。獄警把背在身後的手伸到前面,紀容恪看到了半張相片,是屬於他那半拉,馮錦把一一摳下去留著,把他給送出來了。

紀容恪鐵青著臉從監獄里出去,何一池在車裡等他,見他臉色不對勁,猜到又是吃了閉門羹,這倒是意料之中,可紀容恪今天實在有點反常,他坐進車裡忽然莫名其妙的犯了脾氣,怪聲怪調罵何一池,「拍得那麼丑,我才知道原來最大的叛徒一直潛伏在我身邊。」

何一池一怔,「您說什麼?」

紀容恪抿唇看窗外,不知道和誰置氣,「扣你工資。」

何一池一聽扣工資急了,「為什麼?」

「再問為什麼下個月也扣掉。」

何一池把安全帶解開,他轉身剛要張口抱怨,忽然看到紀容恪口袋裡滑出一個東西,而他自己並未留意到,何一池探頭過去仔仔細細看,在看清那是被剪下來的紀容恪時,他忽然忍不住噴笑出來,紀容恪立刻察覺,他彎腰抓住相片塞回口袋裡,揚手就是一拳,正正好好扣在何一池的腦袋上,「你他媽把我拍成鬥眼,誰也不可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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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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