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蔓珠莎華
走了許久,進入一合清幽的院子,譴退了眾人,祝東風便如餓虎撲羊一般抱著阿寒揉進懷裡,再不想放手了。
時隔五年,祝東風總算又找回了當娘的自豪感,將阿寒踏實摟在懷裡,又捏又親又摟又抱的,又有些熱淚盈眶了起來。
重羽在一旁笑盈盈地看著阿寒皺地跟包子一樣的小臉,提醒祝東風道:「小風你再這麼捏下去,他的臉都快扭曲成小老頭兒了。」
祝東風放鬆了手嘿嘿一笑道,「嘿嘿,誰叫你把他喂的這麼胖,捏起來手感極好,我都忍不住!」
阿寒閃著兩隻星星眼違心道:「沒事的重羽舅舅,阿娘許久未見過我,所以才想捏我,阿寒喜歡被阿娘捏~」
離舸鼻中哼了一聲,「你倒是會說好聽的話。」
阿寒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小腦袋一揚,「那是!」
說話間,一行人已進了屋去。四人坐定在案前,離舸喚來小廝將茶具洗刷了,預備烹茶。
不一會,屋內裊裊茶香升騰。
祝東風捉著阿寒的小手,一邊捏一邊對重羽道:
「前些日子擎蒼復活,已回了鬼域,恐是他還未完全恢復,並不想招惹魔界與仙界,故而只吩咐了虺虺拖慢修建血池的進度。離舸他李代桃僵變作了虺虺的模樣,負責掌管血池的維護。我們正商量好了,藉此機會搗毀血池,便悄悄遁了,你今次卻帶著阿寒來,所謂何事?」
頓了頓,又道:「不會是我在信中與你說那擎蒼張了張季年的臉,你便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想要來看看吧?嘿嘿,聽說,你年輕時曾差點被那擎蒼強迫成了斷袖,又或者你是來找那擎蒼報仇的?」
重羽咳了聲,攤開扇子呵呵一笑道:「哦?你怎麼知道的?咳,這幾萬年過去了,滄海桑田的,你不提,我都忘了有這麼回事了。我來鬼域么,第一自然是為了來看一看你,阿寒他整日里念叨,念叨得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此外,你們若有什麼別的事,我也好有個照應。」
祝東風笑道,「我們能有什麼事,留著鬼域,也只是為了取得鬼王的信任,獲得啟封血池的印伽,進而搗毀血池罷了。就這麼一件小事,讓堂堂紫薇帝君離舸來做就已經什麼小題大作了,你青羽峰上神又跑來湊什麼熱鬧?」
重羽只笑了笑道,「多一個人總是好的。大不了,就算我帶著阿寒歷練歷練,看一看鬼域的風俗罷了。」
一番敘話,重羽並未道出自己的隱憂。祝東風帶著阿寒去洗澡,屋內只剩離舸與重羽二人。
茶湯沸騰,茶葉上下翻滾不休,室內一時寂寂。
半晌,重羽打破了寂靜,溫聲道,「恭喜。」
離舸放下茶杯,自嘲一笑,「恭喜我什麼?」
「恭喜你解了要命的毒,恭喜你與小風新婚大喜,恭喜你們一家三口團聚啊!難道這還不是喜事嗎?」重羽扇起扇子幽幽道。
「唔……經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有些喜了。不過小風她現下還是對我愛搭不理的。」離舸愁苦道。
重羽好奇道,「怎麼會?難道你沒有對她解釋清楚?」
「唔……沒有合適的時機,我也不知從何說起。」離舸淡淡道。
「果真是自作孽,若你當時對她說了實話,必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
一番敘話,又用過晚膳,晚上,祝東風與離舸一行帶著阿寒重羽去逛羅剎城的夜市。
鬼域居處天界與人界之外,幽幽黃泉路,闊闊忘川水,在這裡並不能看見滿天的夜空綺麗璀璨耀眼的景象,然而漂浮在半空中的長明鬼燈卻明明滅滅,落在忘川河面上的光線反射起波光粼粼,升騰出氤氳之氣。
岸邊的集市上,帶著面具的羅剎鬼們熙熙攘攘,在各式攤位上討價還價,十分熱鬧。
阿寒一路上大呼小叫,瞧著什麼都新奇,仙界的體面蕩然無存。祝東風並不多拘束,只同重羽與離舸一行三人在後面慢慢跟著,任他撒歡兒跑。
半晌,只聽得阿寒一聲驚呼,這回來捉著祝東風的衣袖道:「阿娘,這鬼域的集市和人界的也沒有什麼區別嘛。嘿嘿,阿娘,我也想要戴面具。」
祝東風托著阿寒的手上前兩步,到攤位前挑了個兔子面具與他戴上,「好啦,你若戴著它回青羽峰,小白會以為他弟弟來了呢。」
阿寒哼哼唧唧了兩聲,又撒丫子跑到前方的攤位上去看糖人兒了。
一番遊玩下來,阿寒亦有了些倦意,趴在祝東風懷裡恁是不想下來,眼睛一闔一闔已經快要睡著。重羽見祝東風抱的吃力,便從她手中將阿寒接了過來,復道:「阿寒瞌睡了,我先抱他回去,現下還早,你二人也不常有這機會,便再轉轉罷。」
說完,未等祝東風反應,又轉身拍了拍離舸的肩道:「對了,我聽聞這鬼域之中民風開放,也不知是怎麼個開放法,倘有不認識的姑娘邀你,記住八個字,『固本守元,穩住仙根』,倘有不認識的小夥子來劫小風,也記住八個字,『別客氣將他打趴下』。我看好你喲~」
話音未落,轉身捏了個訣便已不見人影。
不見了重羽與阿寒的身影,堪堪二人單獨處在一起,莫名地有些尷尬。離舸清咳一聲,轉眼道:「咳,這兩天剛好忘川河邊的彼岸花開了,據說夜裡觀來十分勝美,不如我們也去看一看?」
祝東風嗯了一聲。
離舸說的那一處,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遠離集市,沒有燈火照明,一路行得踉蹌,離舸祭出顆明珠照路,見沿途繁花如披,倒是自成一脈頗得眼緣的風景。
集市上的喧鬧聲遠遠拋在後頭,行至忘川河邊站定時,入眼處,四圍皆為泛著微光的火紅色,許多螢火蟲在半空中飛舞,星星點點。入耳處,八方俱寂,與河水對岸儘是紅塵的聲色繁華樣大不相同。
離舸將明珠收進袖子里,挨著微帶夜露的草皮坐定,幽幽道:「坐下來看吧,目光低一些,風景更盛。」
祝東風承了他的指教,窸窸窣窣摸索半晌,找到塊綿軟的草皮坐了下來。
黑夜中滿目微紅的彼岸花入眼,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微光閃閃,此情此景,有些夢幻。
默了半晌,離舸淡淡道:「小風,和我成親,你心中可是願意的?」
四周陷入沉寂。
祝東風沒有回答,輕咳一聲,在暗夜裡看向對面微閃的眸子:「這彼岸花,還有個別的名字,叫蔓珠莎華。有一首關於彼岸花的歌謠,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說話間,她用手敲著草皮打拍子唱起來:「彼岸花,天上火,花初放,始凋謝,一刻生,一刻滅,葉出不見花,花開不見葉,葉落花不知,花落不識葉,花開一刻生,花謝一刻滅。」
這歌謠挺憂傷,祝東風唱得亦動情,離舸聽罷,卻未再說話。
瞧著入定般的黑夜,祝東風默了半晌,又繼續道:「有時候,我覺得我同你,就像這彼岸花的花和葉一樣,根本就沒有什麼緣分。你喜歡我時,我不喜歡你,我愛上你時,你卻與那心月有了一堆烏糟事,我好不容易生下了阿寒、下定決心忘了你,就快要忘了你時,你又出現在我面前。所有的時機都不對。就如同那彼岸花的花和葉,永遠湊不到一個合適的契機。就正如你說的,離舸,我們終究是無緣。」
離舸在一旁獃獃坐著,呼吸有些凝滯,如老僧入定一般,一聲不響。過了許久,又蹦出來一句話,「那,阿寒怎麼說?」
「阿寒?」祝東風有些好笑,「阿寒么,他只不過是我與你雙修時發生的一個變數罷了。從始至終,你付出的只是那一瞬間的歡愉,而我,用我的血肉養育了他,為他承受了無助和痛苦,扶養他長大。這便夠了。你若要認他,我不會有任何意見,一切遵循阿寒的自願。」
「不,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們明明……阿寒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難道不是嗎?」離舸坐起身來,一雙曜黑的眸子在暗夜中泛出几絲光亮。
滿地的彼岸花愈開愈盛,漸起的紅色熒光顯出周圍的景緻,一條溪灣繞出塊遼闊花地,叢聚的彼岸花間,細小的重瓣花攢成花簇,花蕊如鳳翎般挺立,整叢整叢的花朵泛出朦朧的銀紅色光芒,脫落枝頭盈盈飄向空中,似染了層銀紅的霜華。一方花地就像一方小小天幕,被浮在半空的花朵鋪開一片璀璨的星河。
祝東風看著周圍逐漸升騰起來的銀紅亮色,忽得想起舊時那一院銀紅素錦被三味真火焚燒殆盡的景象,心中一下子如千百跟針頭戳入一樣,痛的瑟縮了起來。
「沒用的,你染的那些素錦已經被我燒了,用來做鳳冠的珠子也被我毀了。回不去的始終是回不去了,離舸,做完鬼域的這場假夫妻,我們的緣分便到頭了。至於阿寒,你想不想認他,或者他願不願認你,這都是你們之間的事。出了鬼域,平息了魔神無月之事,我便只想一個人游跡八荒六澤,再不理紅塵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