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剖心為戒
說完,未等離舸出聲,又輕聲道:「離舸,靜靜地享受這片景色吧,不要再說下去了。你看這片花,多美啊,或許再多年之後我會懷念起你,在鬼域之時,我曾有個夫君,與我共賞過這妖妖灼灼的蔓珠莎華。」
半空中花瓣泛出幽幽的光華,映在離舸平靜的眼神里,如她一般輕聲道:「要怎樣,你才能原諒我?」他輕嘆,「小風,事情不是像你看到的那樣,我……」
她有些啞然失笑,不是看到的那樣,那又能是怎樣?連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么?
她撥弄著草皮,揪下片草葉子攥在手裡細細捻著,「這些年在虞符山上,我從一頭麋鹿精口中學到了一句話,叫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是句好話。」她盯著手中的葉子摩挲半晌,淡淡道,「其實,我原諒不原諒你,又有什麼要緊,本來就是個玩笑罷了。」
頓了頓,又緩緩道,「你同她……這些年,也還好罷?」
離舸在瑩瑩微光中露出他原本的相貌,一雙劍眉微皺道:「誰?」
祝東風的眼被眼前的這張臉晃了晃,笑了笑,並沒說話,扔掉了手中的草葉子,感覺手上有些汁液,又捏了個訣凈了手,緩緩道:「我當日掉下虞符山的時候,重羽給我的信里倒是提過你在找我,不過卻沒提你同她如何了,雖然我一直聞不慣她那一身味道,但你既然已選了她,我也沒什麼可說,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我也想開了,我也希望你過得好。」
他聽著她客套疏離的模樣,眸中的光芒漸漸熄滅,流露出悲色來:「那個時候,我沒有辦法。」
她有些驚訝地偏頭看他,與別的女子上榻,是因為沒有辦法?呵呵,這個理由委實有些好笑。想了想,又戲謔問他道:「是不是因為我離開了,你知道我有了阿寒,這才讓你覺得同她相比我又重要起來?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我並非是因為負氣而離開天界,只是因為要為阿寒避劫並且要尋找五把神劍罷了,你不用……」
他搖頭:「不是因為阿寒,我也從來不會將你同別人相比,沒有人比你重要。」
她懵懂轉頭:「什麼?」
他忽然坐近,握住了她的手,良久后鬆開,她張開手,中指上是一隻紫色的琉璃戒,戒面盛開著一朵菩提花,白色的花瓣在紫色的戒面里半開半閤。
他鬆開的手像是要捉住什麼似的往前一伸,卻又在半空中停住,移到她的耳畔,為她理了理散亂下來的鬢髮。他看著她:「還是原來的模樣好。但是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在我心裡,從來沒有人比你重要,小風。」
她有些發怔,低頭看手中淡紫流光的指環,半晌方道:「那時候,我真的很傷心。」
她輕聲道:「那天,我遇見……」她頓了頓,像是不願提起那個名字,轉而道,「她給我看了你的夢境。夢裡面是另一個女子。我有些失落,回去看到散落一地的珠子,我擔心你出了事,急得不行。後來,後來我去紫薇宮找你,就看見了那麼一幕。回去之後,我總覺得你是被下了降頭,或者是被狐妖的媚術惑了心智,心內仍還偷偷存著絲念想,一直在等你同我解釋,就覺得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如果那時候你能趕來同我說這句話,說從來沒有人比我重要,可能我就信了。但如今,受傷了就是受傷了,就算你說出個中的什麼隱情來,大抵都已不太重要了罷……」
他閉眼道:「小風……」
她卻搖頭笑了笑,打斷他的話:「那時候,我掉到虞符山裡面,剛開始,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我就在那個洞府里,一個人胡亂的想,我想,你同我說過那麼多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前一刻海誓山盟,后一刻便冷漠如斯,到底什麼樣的你才是真的你。到後來,我生阿寒的時候,痛的暈過去,又痛的醒過來。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想那些又有什麼意思,我們最終只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罷了。」
她抬頭望向他:「離舸,就這樣罷。這些年,我們各自也過得很好,你說是不是?」
他看著她,聲音沙啞:「可是,我過得並不好。」
她的手顫了顫,意識道:「你……」又想起什麼,「是擔心阿寒嗎?你放心,雖然他一直與我在一起,但我知道他一直是希望有個爹爹的。等出了鬼域,尋個合適的時機,我便讓他認了你。到時,你若想讓她去紫薇宮繼承你的衣缽,我也沒有意見,你若不想認他,我亦無意見,就讓他繼續跟著重羽也不錯。」
他面色平靜,眼中卻一片悲涼:「為什麼不是跟著你,小風,你這是在安排身後之事么?」
祝東風愣了一愣,低低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得了,總是隱隱有些擔憂。我若真灰飛煙滅了,阿寒和青羽峰,也就勞你多多照拂了。」
「你不會,小風,我也永遠不會放棄。到我死,你都會是我的妻子。」
祝東風有些訥訥:「你今日怎得……」
他一把摟過她,將下頜抵在她的肩窩中,接著她的話道:「今日,我有些可怕是不是?但是你不要怕,我是那個永遠愛你的離舸,永遠。」
真正的蔓珠莎華,花開只一刻。隨著花瓣的凋謝,半空中的瑩瑩微光已漸漸有些退去,他怔了片刻道:「紫薇宮裡,青華殿已拾掇好了,殿外是一片花果林,有花有果,還有個四面通透的小亭子,亭子外面繞著流觴曲水,你想什麼時候去那裡喝酒吃果子賞花都可以。」
她愣了愣道:「我暫時……」
他打斷她道:「我在林子深處給你弄了個溫泉池子,池子邊上有張羊脂玉做的美人榻,旁邊放著許多我這些年來搜羅到的話本子,應該都是你喜歡看的。」
看著她愣愣的模樣,他聲音終軟下來道:「你若不想原諒我,我不會勉強你。我……我會靜靜地陪著你,這便夠了。等你什麼時候想去紫薇宮了,我再陪著你去。」
她怔了一會兒,又掙扎道:「你為什麼又同我說這些?我明明都已經下定決心了,你為何還要來擾亂我的心?」秀眉蹙起來,臉上現出些生氣的神情來。
今日她一直待他穩重客氣,就像是個陌生人,如今卻終於有些當年他們親密時光的呆模樣。他握著她戴著戒指的手放到唇邊,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
半晌,她才遲鈍地反應過來,抽回了手,一伸手就要取下指環,「你不要再這樣了,我不需要你的陪伴,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
然而取了半晌,那指環就像生了根似的,長在她的手指上,怎麼也弄不下來。
離舸看著捏著訣她換來換去地取,半晌,幽幽道:「有古書上說過,剖心為戒,入指生根。這隻戒指,是我的半顆心,只要我活著一日,這戒指就會生根在你的手指上一日,它會在你的靈魂上生根,你在哪,它就在哪。」
聽了這話,一股怒火一下子從腳跟升騰而上,祝東風起身一甩袖吼道,「憑什麼?來也是你,去也是你,愛也是你,不愛也是你,我憑什麼就得生生受著?你以為你很痴情嗎?你若不將它拿走,我就用它砸核桃,開堅果,我不會珍惜它的。你快將它拿走!」
終於看到她炸毛的神情,他貌似放心了許多。邪邪一笑道:「隨你,你拿它開金剛鑽也行,我不會在意的。」說完,又起身拍了拍土,轉眼似笑非笑道:「快些回去吧,阿寒與重羽二人在羅剎明宮,怕是有些不大方便。」
忘川河邊的蔓珠莎華花瓣落了滿地,四周又恢復出到寂寂的暗夜,只一星星微弱的螢火蟲在半空中飛舞著,腳下的路不大能看得清楚。
祝東風鼻中冷哼一聲,抬腳便往前踏去,卻一個趔趄,險些被腳下柔滑的草皮給撂倒,幸而一旁的一隻臂膀將她撈起,「呵呵,小風,你看,讓我怎麼放心叫你一個人。」
是夜,祝東風失眠了。
摸著阿寒肉肉的小短胳膊,她開始輾轉反側,長吁短嘆。
在鬼域能存活的植物少之又少,不比青羽峰物產豐饒,出門便可拔幾棵安神藥草,若不幸失眠,便只能睜眼硬撐到天明。
翻覆半晌,祝東風頂著一頭亂髮和一雙雙熊瞎子眼去找重羽,重羽觀她半晌,嘖嘖嘆了句,「還是離舸有本事,往日間你那瞌睡,可是削骨天雷都打它不動,簡直沾枕頭就著的。今日竟然失眠了,真是日頭打西邊出來了。」
思忖良久,又哆哆嗦嗦從乾坤袋中祭出了兩罈子酒來,說酒乃百藥之長,睡前飲點酒,正有安神妙用。
祝東風當即提了酒去,兩罈子烈酒灌下了肚,醉得頭腦發昏,倒頭便睡,倒確然睡得一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