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新王心中的女人
198-新王心中的女人
椰兒果然笑了,這是她從昌西寺回來后,第一個舒心的笑。她撫了撫笑笑的頭髮,下了樓。
而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垂眉思忖著,這次回府後,華能又將如何對待她?
方跨進門檻,太醫和幾名宮人都伏跪在地面上,華能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燭光染得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周圍一片岑寂。
椰兒極輕的腳步有點虛浮,她幾乎悄無聲息地飄到了華能的榻前。
跪在地上的宮人立時靜悄悄地退了出去,連太醫也垂手退到了靠殿門的角落邊。
「他怎麼啦?」那聲音分明從椰兒的口中吐出,在殿內迂迴顫動著,連她自己也感覺很陌生很陌生。
「新王左胸受了箭傷,幸沒傷及要害。只是那箭頭有毒,傷情就重了,新王昨夜才醒過來……」太醫稟道。
殿內已經點了四方燭台,支支蠟燭把殿內照得亮如白晝。華能微蹙著眉心,頭無力地半垂著,黑髮散在青白色的衣下。椰兒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恐懼,她不由跪在榻幾前,伸出手指顫顫地探住他的鼻息。
他可不要有事啊……
她從來沒想過周圍有人死去,何況這個男人跟自己如此的親密。他吻過她,抱過她,朝著她說過呢喃軟款的話……原來,一個驕矜冷傲於萬眾之上的新王,也是個鮮活的人,他的生命也會如平常人一般的脆弱。
她低頭看他蒼白的臉,想像著他似冰淡漠的聲音,和身上那股似無微有的清香。她不明白,他年輕的睡去的眉間為何如此滄桑,彷彿這一世總在亂世飄萍,無所歸依。
椰兒的唇微微抖著,開開闔闔:「新王……」
他依然沒反應,安靜得好像永遠都不會醒來。
她失措地撫住了他的手,忍不住輕喚一聲:「華能。」
他的眼睫動了動,一抹促狹的笑意浮在臉上,這才緩緩張開了眼睛。
「你敢這樣叫本王?」
椰兒心下無可名狀的釋然,她吁了口氣,殿內的燭火浮動著一縷水煙紅,覆在她的眉目間。
華能下意識地想去握椰兒的手,卻觸動了身上的傷,痛得他嘶牙咧嘴起來。
「新王……」椰兒又抖聲叫了他一聲。
華能卻輕笑起來:「這段日子不能抱你了,龔椰兒。我這裡被該死的太醫纏住了綁帶,不能動。」
他連「本王」的自稱都省了,低眼看自己的前胸。椰兒輕撩開半敞的袍襟,華能整個胸部被厚厚的白紗纏了個嚴嚴實實,隱隱的還有殷紅的血絲混著藥草汁滲出,看得人觸目驚心。
「怎麼傷成這樣?」椰兒低喃一句,勉力眨了眨眼,輕輕地攏了袍襟,忽地一嘆,心疼道,「臣妾去了這些天,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五天前,一伙人夜襲南營,幸好我帶阮將軍等人及時趕到,南營大帳保住了,兵馬傷亡還是很嚴重。」華能的神色凝重,那道劍眉又緊蹙起來。
椰兒默然,算來華能受傷那日自己還去昌西寺燒香,如果心裡沒想法,那夜正好回王宮了。她在嶇村賴著不想離開,光想著被人盯梢的事,可曾知道華能正飽受著箭傷的痛苦?說到底自己是他的妃妾,剛才還板著臉要回去……想到這裡心生愧意,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華能見她不言不語地坐在身邊,眼睛在她的面上細審半晌,臉上有了少見的趣意:「還在為剛才的事情自責吧?別多想,好好服侍我就是,你可要備感榮幸,我這受傷的消息可是封鎖得極為嚴密,府里更是無人知曉。」
椰兒心念一陣恍惚,難道自己搞錯了,那兩名跟蹤盯梢的蓑衣人不是他派去的?
那又是誰的?
內侍捧著煎好的葯呈上來,太醫又過來檢驗,殿內濃厚的葯氣緩滯流動。椰兒接到手中,親自嘗了一口。
燭光帶著金色的光暈垂籠下來,椰兒的臉上是那麼的平靜。華能怔忡地注視著她的舉動,椰兒輕柔地拾起了手中的銀勺,一勺一勺地將葯喂進他口中。
椰兒低垂的容顏下,衣衫上的石榴紅渲成一團柔和的光暈,絲絲秀髮鋪散在胸前,閃著熠熠的流光。華能望著,心裡暖暖溫溫的感覺。
半晌,當最後一口葯咽下,華能緩緩開口,卻是一聲愜意的嘆息:「真安靜啊……」
夜已過了三更,珍珠寶簾悄然垂下銀鉤。因椰兒嫌殿內藥味濃重,又勸說華能保持空氣流通對傷情恢復有好處,瑣窗開著,一輪冰月從西邊的烏柏罅隙間擁出,銀白澄澈的光輝瀉進窗內。清空無塵,秋風尚帶清爽,那股帶著花香的空氣在殿內漫漫流淌。
華能低眸,望著枕在榻下的椰兒。燭光搖曳,隱約見那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在白膩如玉的肌膚上投過一道青影,淺淺的,卻有些撩人。因為換了寬大而厚實的男子深衣,把她嬌小的身軀好好地遮掩住了。此時她蜷縮的雙足慵懶地伸了伸,映著燭光,單薄得近乎自骨剔透。
他有了伸手摸娑的……,卻又動彈不得,無奈中他輕喚:「龔椰兒。」
榻下沒有動靜,凹凸有致的胸前平穩地起伏著。望著窗外深的夜,華能有點失望地將目光移向頭上的幔帳,低喃道:「定是睡著了,本想講個人給她聽……」
椰兒的身子動了一下,平穩的呼吸突然紊亂了。
「是臣妾認識的嗎?」她幽幽地問了一句。
華能聽到她說話一愣,隨即搖頭輕笑:「你不認識,不過與你有點像。」他說完有點恍惚,又吶吶了一句,「像嗎?……也不像。」
今晚的他有點衝動,或許剛從死神身邊逃脫出來,讓他有了珍惜眼前的意念。他專註地看著榻下的這個貌似平凡的女子,淡定的怡然之色,從容的清淺之音,施了魔般讓他浮躁不定的心迅速地平捺下來。
春江花朝秋月夜,他又記起那人的模樣,那也是有著一雙纖足的麗人,就在眼前。
「臣妾的樣子像她嗎?」椰兒又問。
「不像,她的樣子……不是淡,是……冷。」他苦思冥想著,說出那個「冷」字,那股熟悉的寒意自然而然地瀰漫至全身,他不由得閉上了眼。
他清楚地記起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她兀自掀了頭上的紅蓋頭,朝著他微微一笑,極嫵媚的,也極冷酷地說道:「我可以嫁給你,但身子是我的,心是我的,華能,你別碰它。」
那時的他年少輕狂,卻被她美麗的容貌震得目瞪口呆,她用一種輕盈的姿勢,就輕而易舉地將他征服。人世間的事便是如此奇特,越是抗拒與不屑,越讓他饒有興趣地表示迎合。而在那時,他是不忍與不舍的,抑或出自那份自信,於是他笑著回答她:「好,你我定個君子協定,一年如何?」
一年,他堅持著他的諾言,因為骨子裡那一番驕傲,他納了其他的妃子來刺激她。然而,那效果微乎甚微。每一夜或隔幾夜,他一一細數著與她的過往,看她輕撩著纖纖玉足,高傲地在錦繡地毯上踏步,每一步,在他眼裡就是一次最艷麗的綻放……
「我把魏國最美的衣服,最美的繡鞋都搬進她的寢宮。」他自嘲地笑。
那時自己確實太年輕了,總以為憑自己超然的才能與絕世的才情,留她一個燦爛的笑,求得他與她之間的幸福與圓滿。
完了,當一年後的春風再次迢迢而來,她卻以一種絕然的姿勢,走完自己的一生。無聲無息的,遺下他孤單而落魄的魂。
「你們吵了?」椰兒問得很輕,卻字字清晰。
「不說了。」一抹突如其來的挫敗感湧上心頭,他輕嘆一聲,不再言語。
椰兒從地毯上起來,輕撩幔帳看去,華能閉目睡著,眉目間依舊微微蹙著。她輕輕地將錦被的一角掖緊,無聲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的心門在向她緩緩打開,哪怕是細小的一條縫,她也心滿意足了。花春雨在自盡的那夜肯定與華能有過一場爭執,或許他的話傷了她?又或許華能發現了什麼?
不想了不想了,她感到倦意一陣一陣的襲來,於是朦朧地睡去。
而在迷糊的那一瞬間,赤睿濤白色的身影再次在腦海里閃過。椰兒這才發現,華能今夜的敘述,就遠遠超過她與赤睿濤之間全部的對話。或許因為羞澀,她實在不知道,相逢后她該與他說些什麼。
相逢不如懷念吧。
白日里的楚香宮也是安靜的,宮人太醫來來去去也是悄然無聲。陽光從瑣窗透進來,餘下一地的清輝。
椰兒安靜地呆在殿內,有時隨手翻閱著書架上的麻紙,因為識字不多她就很困惑,只好又換了一本。這個時候華能就會笑話她,因為情緒好他的話語里有了輕鬆,椰兒只是抿了抿嘴任憑他笑。這樣的氣氛很助於傷勢的恢復,華能的臉色日漸起色。
殿外不遠處是葡萄架代長廊,花時一片絢爛,林木蔥鬱,地方空闊。椰兒喜歡在那裡流連行步,透過龍紋空心磚的拱門還能看見殿外的景緻,空闊處又是花團錦簇,桂馥蘭香,令人心曠神怡,有洗濯塵世浮華之感。
這日華能歇了,她又來到這片天地。秋高氣爽,桂香撲鼻,她款步漫走在花木叢間,此時起了一陣風,她不經意地抬頭,細碎的花瓣飄落,撒在了她身上,她伸手觸摸那片殘紅,抿嘴笑了。
她驚詫地望眼過去,吳勇哥哥站在拱門下,晶亮著眼睛,笑吟吟地看著她。椰兒過去跪地施禮,吳勇見周圍無人,便含笑道:「見我不必如此大禮,欣妃。」
他跨前一步扶起椰兒,椰兒見吳勇並未放手,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感到了窘迫,垂首輕輕地往後退了退。
吳勇並未介意,笑道:「上次嚇著你了吧?都怪我不該撇下你獨自走開。」
椰兒聽華能提起狩獵場的事,也就柔聲回答:「謝吳勇哥哥,椰兒沒事。」
吳勇輕嘆:「新王戰場上是蓋世英雄,這家裡的妃子卻一個都蓋不住。虧了你這麼賢淑大度,換了別人恐怕要吵起來。」
椰兒又謝了。吳勇沉吟片刻,擺擺手:「欣妃不要如此拘謹,你這樣,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你且繼續賞花,我進殿去。」
華能進去有一段時辰了,還不見他出來。椰兒想著華能喝葯的時辰到了,徑直出了拱門,果然見殿外的內侍太醫垂首恭立著。
她稍一思忖,示意內侍太醫在外等候,自己踩了碎步進去了。
剛想轉過紫檀屏風,她聽見吳勇爽朗的笑聲,微蘊著那份愜意。
「……新王有所不知,你以為……就是美色,哪裡知道顏色再美,也只是一種物,又怎能使人心旌動搖呢?美色須再加上媚態,才能成為……。」
吳勇見華能不做聲,繼續娓娓道來:「女子一旦有了媚態,三四分姿色,便可抵得上六七分姿色。想王兄你有三宮六院,個個披紅戴綠的,看來看去都一個味。這媚態可不是想裝就能裝出來的……」
椰兒輕咳一聲,從屏風閃出。
殿內的兩個男人同時轉臉看她,華能正站在瑣窗前觀賞著外面的景緻,吳勇隨意地倚在紅木椅上,剛才還說得眉飛色舞,也突然住了口。
「新王,該喝葯了。」椰兒遠遠地站著,稟了一聲。
吳勇看窗外天色不早,悠閑地站起身,輕拍華能的肩:「新王,先把傷養好。咱兄弟倆以後再聊有趣的事。」
華能也笑了,兄弟倆默契似的點點頭,吳勇背著手踱到椰兒面前,滿臉笑容地看了看她,才似心滿意足地出去了。
椰兒回頭看吳勇輕快的身影在屏風一帶消失,才慢慢地往華能的方向移步。卻發現華能慵懶地坐回到床榻上,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那難言的苦惱重新堆蹙在他的眉梢。
「怎麼啦?可是傷又疼了?」她緊張地問道。
華能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才如夢方醒,答非所問:「皇兄還是貪玩,像小時候。」
椰兒聽華能說吳勇哥哥的事,不好插嘴。見他沒事,也就放了心,喚過內侍,將葯碗端到華能的面前,想拿銀勺喂他。華能卻一手接住,先是慢慢的吮了幾口,最後仰頭一飲而盡。
想著華能復原得如此之快,椰兒舒心地笑了。幫華能揩了嘴角的葯末子,將葯碗放在托盤上,正要起身,華能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勁不重,卻彷彿蘊藏了無窮的力量,把椰兒整個人都定住了。她想,他是病人,就由著他這樣握著吧,他也真的沒放手,兩個人良久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終於,他冷凝的唇角,再度牽起了暖暖的笑意。
椰兒訝然道:「新王不是說過,您受傷的消息秘而不宣的嗎?」
「宮里照樣可以養傷,照樣不會讓別人知道。」華能看著她,還是那縷笑,「你服侍本王有功,明日就賞你一樣東西。」
椰兒並沒在意,她只是想,去是終究要去的,王府沒有這裡的安寧,那裡還有三個妃子,有花春雨的魂,有數不清道不明的混雜的東西,可她什麼都不怕了。於是她應諾一聲,才慢慢鬆開了他的手掌,陽光送進來的最後一縷清波,在殿內溫柔地蕩漾著。
椰兒坐宮車回宮的那天,天空如洗一般,無色透明。日麗風和,她的心情輕鬆了許多,看身邊的華能,也是面色平和,比往日添了幾許蕭散自在之意。
大排宮人內侍前呼後擁下,華能的雙駕宮車徑自進了正門。方行進了幾丈遠,又緩緩地停了下來。
「給新王請安。」
椰兒聽出車外是尺妃的聲音,想撩開錦簾下車,旁邊的華能突然俯身過來,按住了她的手。簾波輕漾,他溫熱的氣息拂起額角邊的一縷發,簌簌地撩撥著她的面頰。椰兒生怕碰著華能的傷,只好任他半壓半攬著,一動未敢動。
華能沉沉地回應尺妃道:「你且回自己院子去,等本王有事再召你。」
尺妃稱諾。
宮車繼續沿著青石道,過了一帶茂林,前方就是通往晉王寢殿的道路。椰兒發現華能的神色起了細微的變化,似猶豫似迷惘,他略一沉吟,慢慢地對椰兒說:「有樣東西賞你,先讓他們送你過去瞧瞧。」
椰兒笑道:「這麼神秘,定是臣妾喜歡的。」
華能的臉上浮起一層奇怪的微笑,狀似隨意:「看了再說。」
「新王不一起看嗎?」椰兒的語音溫柔,眼睛定定地看住華能。
「本王不過去了。」華能的話語有點含糊,椰兒分明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的緊張。
她下了宮車,早有步輦等候著。椰兒坐了上去,沿路穿花度柳,扶石依泉,她初始以為上楚香宮,哪知愈走愈不對勁,繞過芙蓉洲,九曲橋下,竟是通往輕水宮的甬道。
綠柳周垂,椰兒抬眼望著輕水宮深翹的四脊,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她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路愈走愈開闊,前面卻是新砌的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門,兩邊粉垣環護,珠兒和淺畫正站立在屏門外,笑盈盈地伸著脖子張望。
新刷的粉牆,排排油綠灑金門窗,原先斑駁退漆的廊檐、門柱漆得勻細,幽幽地透著暗亮的漆光。上等的子母磚道上清掃得一塵不染,湖砌的玉荷池內蓮葉碧綠,朵朵紅蓮亭亭獨艷,池內喂有數十條的大紅鯉魚,綠葉浮萍中唼喋交錯。兩邊還隱約見些花壇,雜了一叢叢的名貴花木,樟樹朴樹華蓋如雲,芭蕉、文竹又綠得可愛。
走廊邊,側殿內,隨處都有宮人宮女裡外忙碌的身影,此時他們一見欣妃回來,全都聚集在玉荷池邊,齊刷刷地朝著她伏地磕頭。
要不是看頭頂上蕉葉式的匾額,椰兒無論如何,也不敢將眼前花影滿庭,生機光華的燦爛景象,與以前蕭瑟冷寂的輕水宮聯繫起來。她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如墜夢中,喃喃不得自語。
原來,華能想賞給她的,竟是他斷然不願的輕水宮!這裡曾經留有他的故事,他的殘夢,卻咬牙交付於她,不知他是下了何種的決心?
世事難料啊!不久前她還彷徨在這裡,看雜草叢生,看墜葉飄滿香階,輕吐她不能說出的惘然與憂傷。而今,她搖身成為這裡的主人,每個門窗都為她打開,她可以自由的、隨意的走遍每個角角落落。
為何,心中沒有那份喜悅?也許是因為太突然,不免有點惶恐的緣故。她清楚地明白自己與花春雨之間的天地之別,她是旁逸斜出,他對她是妥協,是讓步。沒有那種對花春雨的憐愛和寬容,心甘情願地看著花春雨在他面前任意妄為。
「娘娘有所不知,您去都城的當天,新王就命人開始修繕了,還下令必須在幾日內完成呢。」珠兒在身旁絮絮說著,帶了難掩的得意。
娘娘的境況與以前大相徑庭,新王連輕水宮都給了娘娘,這正妃的位置就指日可待了。
娘娘的位置坐得越穩,她們做奴才的臉上越是增光添色,說話也就理直氣壯了。
椰兒獨自站著,望著裝修一新的輕水宮,含著莫名的感動。那日他進了楚香宮,環顧四周,他說:「去了早些回來。」
原來那不是一句所謂的警告,他是暗示她,他要把輕水宮送給她。
她略略地閉上眼,陽光像一條金線,穿越輕水宮垣牆,刺進她的眼中。她的心,輕輕一痛。她垂下眼帘,眼淚悄悄滑落臉頰,落了一地的清冷。
「很高興是不是?」
後邊兀的一聲,她吃驚地轉過頭去,尺妃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後。
尺妃笑吟吟的走近她,髻雲高擁,一副雍容華貴的氣度。
「時隔三年多了,這輕水宮終是換了主人。」尺妃的眼睛看向花春雨的寢殿,眼波有點蕩漾不定,「妹妹性情柔順,連新王也被你軟化了,足見妹妹非一般人可比。」
椰兒不解其意,輕輕一笑,等著尺妃繼續。尺妃的眼光移將過來,她躊躇著,方將手伸進了椰兒的手中。
她的手指很涼,彷彿長期浸在冰水裡,讓椰兒都有點瑟縮。手指的力道慢慢加大,那股寒意瀰漫而上,她說話的語調又低如耳語,彷彿有森森之感。
「西面的那堵牆雖是沒拆,可花春雨畢竟是在那裡弔死的。寢殿很富麗堂皇,她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在裡面,有人還聽到她半夜的哭聲,她依然陰魂不散……你不怕嗎?」
周圍的空氣驀地凝滯起來,彷彿有陰冷而神秘的暗流在周圍浮蕩,連說話的尺妃也感覺身上起了雞皮疙瘩,臉色一變,聲音微微抖動:「雖說只有我見過她,卻沒聽她說過幾句話,到死也沒見她笑過。」
椰兒慢慢鬆開尺妃的手,淺笑依舊:「正因為沒見過,就沒那種害怕感,這裡都裝繕一新,很美,很靜,是不是?」
尺妃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閃過,語氣加重:「新王會到這裡來嗎?」
椰兒心裡一格愣,華能是不會,不,是不敢進來的。她吁了口氣,看向偏殿,轉眼變成滿不在乎的樣子,道:「她的東西是她的,我可以住在偏殿里。服侍的人別太多,妹妹向來喜歡冷清,人太多倒不舒服了。」
她不緊不慢地回答著,深深的失望毫無掩飾地抹上了尺妃的臉。她回眸淡淡對眾人吩咐:「照欣妃娘娘的喜好布置吧。」
尺妃一走,椰兒果然吩咐宮人將楚香宮卧房的東西搬進偏殿去,那偏殿原先是供花春雨參佛拜神之用,花春雨不喜歡,偌大的地方一直空著。忙乎了半日,等椰兒進去,與住在楚香宮並無多少差別。
花春雨的寢殿就在前面玉荷池的西面,拾階上去,寢殿被參天的銀杉遮住了一角,葉片在陽光照耀下,銀光閃閃。兩邊各有一門,系作鍾式形,南邊的那道門正是通向西邊的花園。從外形看,寢殿灰筒瓦廡的檐頂,周圍雕樑畫棟,看過去氣派非凡。
輕輕推門進去,因為已經開窗通風,一股似蘭非麝的清香撲面。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點翠鳳鳥花卉掛屏,正間東西兩側花梨木碧紗櫥,桌椅儘是紫檀木湊成,退光漆面,床上撤了錦繡緞被,有點空,張掛五綵綢縫製的幔帳。周圍金鼎銅壺色色斑然,絲絲縷縷的陽光透入,愈顯得玉宇澄清,一派奢靡豪華的景象。
椰兒一手輕輕撫住床框,環視四周,那塊玉帛到底在哪?
她不急,她會慢慢找。
喚珠兒淺畫往殿內放一圓桌,焚一爐百和香,香雲繚繞間,椰兒闔目拜了三拜。
她就這樣站著。
氤氳的空氣中,她依稀看見花春雨靠在羅幃內,一灣玉臂做著枕頭,秋波懶懶地閉著,一雙白璧無瑕的小腳斜露出衾外……
「花春雨。」她喃喃地低喚,「你能告訴我,你為何要尋死?」
床是空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
她自顧說著,心裡那些難解的結始終糾纏著她,難以排遣:「你知道嗎?你一走,把他的心帶走了……如今我來了,你到底要我幫你做些什麼?」
椰兒沉沉地嘆了口氣,花春雨真的走了,等自己找到了那塊玉帛,她也該離開這裡了吧?
從花春雨的寢殿出來,椰兒又在偏殿忙乎著,等廚房裡端來了膳飯,她從窗內望去,不覺已是日落晚暮了。
她想起華能還在等著她,正要出去,齊妃晚瓏來了。
「我剛來看你,你就急著要走了。」琬玉開玩笑道,「不耽誤你時辰,說幾句話就走。」
椰兒見琬玉的氣色不大好,隱隱的泛了點黃,便關心道:「可是胃病又犯了?」
琬玉苦笑:「這病好一陣壞一陣的,習慣了。中午還不舒服,睡了一覺,想著你回來了,這病又好了。」
椰兒笑起來:「把我當靈丹妙藥了,早知道你這樣,我就早點回來看你。」
「你想回來,新王也不放的。」琬玉脫口而出,想了想,又輕嘆,「姐姐沒任何妒意,妹妹柔中帶剛,非平庸之輩,將來必是修來好福。只是想著自己,有點心酸……」
椰兒微訝,她是被華能秘密接進楚香宮的,琬玉怎知道?
「也沒呆多少日子,新王就想回來了。」她笑著回答。
「別說多少日子,就是一天,邢妃也會暴跳如雷的。」琬玉笑起來,「我也是有事找她,無意聽到她在發脾氣,碰巧聽到了。」
聞言,椰兒的臉上終是失了顏色,腦子嗡嗡亂叫。其實她應該懷疑那兩名蓑衣人是邢妃派去的,她的父親是將軍,抽調兩名兵士輕而舉易。想起笑笑曾經跟她走得近,回想起來不得不讓她心驚肉跳。
步輦抬著她走,但見柳蔭暗處熒光閃閃,沿路蟲鳴聲叫得歡。透了燭光的晉王寢殿外煙靄淡淡,她輕移蓮步,遠看華能飄渺的身影像迎風搖曳的樹枝,他抬眼悠閑地觀賞著皎潔明月,等著她走近,眉梢動了動。
「這輕水宮一定有迷人處,連回來侍候本王也忘了。」
椰兒哧的一笑,回應道:「新王賞給臣妾的東西太大了,臣妾至今還看不夠。」
華能沒有直面回答,只是望天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氣融潔而照遠,質明潤而貞虛,弱不廢照,清不激污。」
吟罷,朝她伸出手來。
椰兒抿嘴笑了,她並未完全懂得詞中的意思,但看他神情怡然,那副陶醉令她也受了感染,她接住,扶著他進了寢殿。
走近內殿時,內侍已剔著琺琅牆上的燈亮,室內亮堂起來。椰兒一揮衣袖,內侍鞠身退了出去。燭光搖曳著,椰兒利落地整理完錦被,幫華能褪了外衫。白羅緞內衣里紗布依舊纏著,只是沒有了先前的厚實,椰兒不由伸手在上面輕柔地撫過,舒了口氣。
「過幾日便可結痂了。」
「是啊,很多事等著要處理,那批人馬的來歷需查清楚。」華能很自然地應答,第一次在椰兒面前提起了公事。
「尤其是那射我一箭的,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華能咬牙,凌厲的光芒從眼中一閃而過。
椰兒的手滯了一下,心裡騰起一層不安。他是晉王,在外人眼中,他擁有無上的權力,是人間至尊至貴。而在她看來,他不過是一個男子罷了,時而跋扈,時而溫柔,時而冷傲,時而多情。
他對她,是有一點不同的吧。她雖不是他的花春雨,可也是他的人,他一時的妾。她祈望他平安無事,在他給了她感動之後,她就暗暗下了決心,憑自己一副薄肩,幫他從花春雨的陰影中擺脫出來。
到時候,對他,對花春雨,甚至對自己,都有所交代了。
「龔椰兒……」
他在叫她。
她眨了眨眼,才掙脫心中的那份恍惚。
華能已經半躺在了床榻上,朝著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清亮亮的,飽含光輝。
「又在想心事了。」他細審她的面色,招手道,「過來。」
椰兒溫順地坐在他的旁邊,華能便一手提起了她的雙腳,很嫻熟地褪了繡鞋。椰兒的心莫名的一緊,失神地看著他緩緩廝磨著她的腳背,然後花一般捧進了懷裡。
椰兒不知所措地靠在床框旁,華能闔目躺著,嘴角露出滿足的笑,低聲問:「你在想什麼?」
窗外風影搖動,月亮皎皎窺窗,室內昏昏蒙蒙的。那種情景相滲的感覺,讓椰兒莫名的產生一絲慌亂,她低言應道:「在想我娘,想笑笑。」
那聲音很細微,卻繞樑迂迴,極不真實。
「你放心,我會給他們榮華富貴的。」他握著她的腳,唇上依然含笑,「本王言出必行。」
他小心的翻了個身,燭光恍恍惚惚映在他的面上,在他垂下的眼帘投下一道深深的暗影。
「你可以回去了,龔椰兒。」他突然道。
椰兒微微一怔,隨即回道:「等您睡了,臣妾就回去。」
此時更深,月亮掛在了梧桐樹上。水佩風裳,翠綠的樹叢間吹起涼風,像娟娟美人嬌嬈欲笑的玉容。那笑容如綿綿細雨灑落,帶著幽香飛進了華能的夢。
他正坐在花春雨的寢殿里。
花春雨斜靠在床上,埋首玩弄著手裡的寶釵。在這個溫柔的夜,她就在他的對面,卻讓他感到一陣秋天似的清冷與蕭瑟。他隨意地翻動書頁,眼睛的餘光卻瞥向她,殷殷地盼著她朝他嫣然一笑。
終於,她抬起眼來,滿屋的燭光被她的容顏暗淡了。她朝他輕輕一笑,他的心就跳動不已。這世間,又有什麼比她的含羞微笑,更讓他眩目醉心的?那一刻,他願捨棄榮華,只為與她比翼雙飛,飛向更高更遠。
「華能,幫我揉揉腳。」
他以一種多情夫君的姿態,鄭重地坐在她的面前。她變戲法般抽出一條紅綢布,不容分說地蒙住了他的雙眼。
於是,在每個微涼微暖的夜裡,他的指間劃過她滑柔似綢的腳面。她很舒意地享受著他的撫弄,久久無言。偶爾,他很想看到她那時的表情,因為他時常聽見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華能。」
他抬眸,花春雨一身迤地的紫色錦衣,容貌依舊美艷如花,絕望的目光死定著他,就如臘月天冷峭的雹冰,寒氣沉沉。
一汪清泉從她的眼帘滾滾而下。
「你回去吧,本王放你走。」他也冷冷地說道。
她斂了悲容,換一個清廖瞭然的微笑,輕輕地轉身而去,盈盈的纖足隱在長裙下,無聲無息地飄出了殿外。
「別讓我再看見你!」他悲絕地大聲叫嚷。
他歇斯底里地叫著,彷彿化盡全身力氣,才能把心中積鬱已久的情怨噴泄。
「新王!新王!」
朦朧中,一聲緊似一聲的低喚讓他停止了吶喊。他驀然睜開眼睛,內侍跪在床榻邊,擔憂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