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螢之死
少年芍續穿梭在森林裡,像猴子一樣上上下下,已經把這裡成了自己的家。他跟隨父親來到南格島做生意,沒成想父親染上瘧疾一命嗚呼,生意的錢財也付之東流。在芍續搶了一個竹筒米飯被小販追著進了這片森林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極餓就摘些果子,反正裡面果樹繁多;困了就爬到樹上休息,雖然毒蛇爬過他的胳膊;到了炎熱難忍的旱季,他就爬上不遠處的山峰,山不高,在半山腰上有一個涼快的好去處,這座山存在這個森林已經是件神奇的事了。
他一直在尋找出了這森林的理由,總有一天他會有離開這個不愁吃睡卻有點寂寞的地方,返回人類的世界,甚至,回到中國故鄉去。畢竟在這南格島沒有相識的人,南格語也會的不多。少年與眾不同,除卻絕佳的面容,便是有一項奇特的能力——他可以將人的話藏進貝殼裡去。
在他小的時候,每次父親出海打漁,都會給他捎回來些斑斕的貝殼,家中無人,也只能對著滿屋子的貝殼講話。偶然間,他撫摸過的貝殼竟閃出異樣的光,統統將他的話都吸進去了,捧在手裡不用靠近耳朵就能夠聽見自己的話悠悠地從貝殼裡鑽出來。
即使在森林裡,芍續也以收集貝殼為樂事,他閑暇時會順著森林裡的小河往下走,走了有一天的時間便可以看見大海。他在這裡撿到過淡粉的日光櫻蛤,那些白色的放射線使人沉迷;單薄脆弱的紫螺在被他撿到以後不敢放進衣服里,總是小心翼翼放在手裡拿回去;讓他覺得驚艷的是紅鑽螺,20多螺層光滑又透光,像個小橙筍,安靜捧在手上輕輕的,又尖又長。後來芍續在邊撿到了玲瓏的錦鯉筆螺,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幸運的人,總能夠碰見這麼多精美絕倫的貝殼。
那天他只撿到一隻錦鯉筆螺就回去了,行走了一天半才回到離山不遠的,他認為是屬於自己的領域。但是不同往日的是,這一大片草地竟然被人踩得亂七八糟,從蓬亂的程度又能夠看出這裡來的人的數量不少。芍續手裡攥著那枚堅硬的螺,警惕地環視著周圍。
忽然,從兩棵並排的樹後面竄出來幾個異邦打扮的人。他們□□著上身,帶著屬於他們民族的首飾,呲牙咧嘴地沖他撲過來。芍續退了幾步,驚訝地看著這些人後面又出來了幾個同樣打扮的人。這兩撥人張揚著臂膀,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既不是漢語也不是南格話,嘰里呱啦莽撞無比。他們都朝芍續撲過來了,巨大的腳正不斷往他這裡跑來。
芍續拔腿就跑,他瘦得像猴子,動作也利落靈敏,跑起步來,就像一匹野馬,一步能夠跨好遠。他閃躲著,藏進這個草叢裡,那個樹榦后,機靈又聰明,將那些手握兵器的傢伙們落下好遠。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跟人類玩耍了,不禁得意地笑了。他決定等這些人一走,就背著收集好的貝殼們走出森林,回到自己種族的地方。
一邊這麼想一邊三兩步跨上山去。這山生得奇特,山體沒有長任何植物,白刷刷地聳立在那裡,不夠高,也不算矮。平日里芍續撿了貝殼就喜歡將它們存在半山腰的洞里,通過這樣一個洞往裡面看,什麼都看不到。倒不是因為光線不夠,什麼都看不見,而是因為這個洞被裡面的冰塊給封住了。自然是多麼神奇,在熱帶的小島上竟然隱秘地坐落著一座內心裡是冰雪世界的山。
當他第一次摸到這裡時,被嚇了一跳,罕見的涼一動不動,也不會因為外面的溫度高而融化。若不是他親手磕掉一小塊冰拿出來化了,他都要以為冰是假的。
這洞剛及半人高,陰森森地散發著冰雪的氣息。竟然使芍續想起了故鄉的四季,四季多好,有著不同的美景。其中冬天最符合這山洞裡的感覺。以前總是抱怨,為何會有冬天,它讓人手腳冰冷,長出難看的凍瘡,現在在這山洞口感受到有限的冷氣,芍續竟然無比懷念中國北方大雪紛飛的冷酷滋味。
其實他也是很好奇的,想知道這山裡面究竟有什麼東西,但就算伏在洞口也沒有什麼響動,信息實在太少令他猜不出任何。當然,他不止一次想要進去,但沒有辦法,找了整整七八遍都沒有尋覓到入口,他甚至懷疑這個半山腰的小洞就算是入口。
芍續選擇用粗粗的樹枝往裡面敲,但這冰是在結實,根本沒有絲毫反應,敲它們的感覺就像在敲整個山體,或許裡面的冰是一整塊連在一起的。再後來,他就把這樣一個小洞當做樹洞,在裡面藏起撿來的貝殼,炎熱時還會把這裡當成乘涼的好地方。
他伶俐地爬在半山腰,小心瞧著下面的情況。那些野獸一樣的人類,正順著被踩倒的草尋找南格人的蹤跡。這些趴在地上的奄奄一息的小草竟然把他們給帶來了,引著壞蛋們來到了山腳下。芍續心下大驚,做好了再次逃跑的準備。但是沒想到,這草倒將他們領進了山洞裡去。
顯然這裡面有人,芍續吃驚地想到。他默默躲在山中間,看下面的人們一個接著一個進入山洞——原來那個洞口竟是在一大塊綠草後頭!他多想進去看看,但是現在又必須按耐住這個激動的心。
不過多久,剛剛進去的男子都發出公雞般的尖叫,鳥獸狀逃出來。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胳膊,哆哆嗦嗦地在原地蹦來蹦去,企圖讓身體暖和一些。對於從來沒有接觸過寒冷的熱帶居民來說這番經歷,在他們眼中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他們用自己的語言議論紛紛,臉上扯出害怕的表情。
他們的小隊統領提了個什麼意見,這些男人便干起活來。
搬圓石的搬圓石,扛木板的扛木板,手忙腳亂地將洞口封住了。然後統領舉著兵器嚎叫了幾聲,其餘的人們也學著他舉著武器,一點都不整齊地吼叫起來。話音畢,在首領的帶隊下,這十來個男子都緩緩離開這裡,秩序有條不紊。
等歹人徹底離開,芍續便想要探看一下被他們封住的洞口。才站了身,就聽到藏有貝殼的小洞里竟有男女子說話的聲音傳來。
「你究竟知道多少,關於珥生的貝殼?」
「該知道早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西城在寒冷的空氣中嘹亮地說,他隨意地抓了一下懷裡,摸到那裡硬硬的一塊在,頓時得意萬分。
「我真為珥生感到不值。」
「她懂什麼,你們這些低下的華人!」這話讓山洞外面的芍續格外的敏感,他站在外頭,握著錦鯉筆螺,但心裡卻是極其討厭這個男人。
同時,這話也激怒了螢,她斥責道:「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去開創自己的王國,非要纏著珥生呢?」
「因為她還有利用的價值啊。」如此簡單,他臉上含著一個微笑,還沒有變得成熟就已經蒼老的面孔,有著無盡的虛偽。現在這臉在寒冷中已經漸漸失去顏色,白得像一張紙。
螢終於垂下了頭,她不願意再將面前的男子放在眼睛里,去污染自己了。
「那你又是為什麼纏著她?」西城將螢看做同自己一樣,也是有著目的才接近那樣嬌氣、時而笨拙的珥生。
聽了這話螢終於動手打了西城,一個清脆的耳光徒然響起。
「你真是個沒有良心的男人。」她生氣地說道。
西城挨了打反而不氣,詭異地看著螢笑。明明都已經凍得站不住腳了,卻還假裝淡定。螢是不怕這冰冷的,她淡然地站在那裡,跟顫抖著腿的西城有著很大的差別。
「我曾經在樹林里撿到一隻海兔螺,那是珥生的東西。她在裡面說了句話,我便乖乖聽話,傾盡所有地滿足她保護她。很可笑,我發現這隻海兔螺其實是珥生說給你的。她帶著她的高貴在你面前變得卑微,而你卻這樣殘忍,除了想要利用珥生的魔力,根本對她沒有留戀!就沒有辦法反省一下嗎?」
西城聽了這話,笑得更厲害:「果然是單純的女子,你們的眼睛里只有愛嗎?她應該幫我得到權力,這樣才能使我快樂。」
「是的,只有這一件大事,」螢的語氣鑒定:「我們沒有辦法像你這樣冷血。」
「冷血冷血的還在後頭。」西城嘴巴一張一張的,想要說出很多話卻都被寒冷吞噬掉了。
「你怎麼樣出去?」螢這時才發現來時的路已經被生生阻攔。
「山中間的位置,有一個洞,你看見沒?」西城很費力地說著話,他覺得自己的胃都已經被凍得麻痹,張口是件困難的事。
「可是那邊有厚厚的冰層,我們沒有工具,很難被擊碎吧?」雖然心裡極度討厭眼前這個男子,但現在此刻,她沒有報復的yuwang,在生命面前,什麼都是次要的。
「你再仔細看看,沒有的」西城只能一個詞一個詞地講話了,他的舌頭雖然變笨了,但笑容卻始終掛在臉上,越來越奇怪,越來越恐怖。他一邊從懷裡掏出來個什麼,一邊又讓螢看向那個小洞。
她說:「這個小洞確實有冰層,還很厚。你看,這裡」
然後她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西城微笑著,從懷裡掏出預備逃亡路上用的火摺子,用力猛吹,然後伸出手臂,悄悄靠近正在仰頭望著那個小洞的螢。
她正透過清澈的冰往外面看,看到了排列整齊的貝殼,還似乎看見了一個注視著這一切的男孩的臉——然後她就再也不說話了。平日里圍繞在她身旁,偶爾蹦出來的磷光,見到噴火的摺子都像飛蛾一般撲了過去,一顆小小的火星終於與磷相遇,可憐的螢,她的身體馬上被大火包圍了。這火出奇的藍,燒得悄無聲息,燒得沒有氣味,帶著消亡一切的殘忍撲在身體上,撲在冰凌上。螢始終沒有發出哀叫,痛苦不能使她如此,因為她不願被痛苦所打倒,只要不被打倒,她就會活著回到珥生的身邊。都沒有說出口的愛意怎麼能被這火燒光了呢?
她忍受著燃燒的痛苦,無比懷念那個飄著雞蛋花的午後,她親她是認真的,是遵從她的意見的——那隻海兔螺里明明就叫螢喜歡她,一點都沒錯。
藍色的火光熊熊燃燒,灼傷了西城的半隻臂,融化了這座空山裡面的寒冰,毀滅了一條世間難找的純潔的靈魂。
冰越來越薄,西城躲在沒有火的地方,他不去看螢,他怕看見那雙鄙夷的眼睛。他等著這火把上方的小洞口燒開,然後逃出去。
冰越來越薄,變成了紙,忽地從天而降幾十隻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貝殼,砸在他仰望的臉上,砸出了血,嚇了他一跳。而芍續在這時已經流著滿身的汗水,握著錦鯉筆螺搖搖擺擺走都走不好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