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終音(一)
鬼軍無數雙幽藍的眸緊盯著龍緋雲後背的圖騰,封存十幾年的記憶被解開,他們才算是真正的從黃泉歸來,蘇醒於人世。
羯的眸在閃動,他記起了自己滿腔的怨恨,也記起了自己的使命。
眼前的人才是小小姐,染血的衣料從他指尖滑落,逶迤落地像是開出了一朵象徵救贖引魂的曼珠沙華。
冰冷的刀橫在龍香君的脖子間,她能感受到刀刃上的森然寒氣,只要再近一點就能割開她的喉嚨。
「小小姐……」站在她身後的鬼軍首領沒了動作,用沙啞的嗓音輕聲呢喃。
「還愣著幹嘛!」龍香君氣急敗壞,露出又懼又怒的神色:「還不趕緊給我殺了她!我是你們的主人,我命令你們將她千刀萬剮!」
站在不遠處,緊盯龍緋雲一舉一動的雲安也看見了她後背上的圖騰。
「是龍……」他低語,那是遇血才會出現的聖龍印記。雲安露出驚愕之色,「這麼說來,大小姐才是真正的聖龍轉世,這些鬼軍的主人?」
身邊的龍潯沒有回答,仰頭望著漸漸沉淪的妖月:「龍者傾國,聖龍已現世,預言很快也要應驗了。」
「怎麼了?你們不聽我的話?」龍香君狠狠瞪眼,但就站在龍緋雲背後的鬼軍首領不為所動。只要他上前一步,就能夠殺了龍緋雲,救下她的性命!
那雙湛藍的眸,一點點變淡,變得淺柔。不再是一片無波無瀾的汪洋大海,而是盛夏的夜空,天穹之下有著最柔和溫暖的風。
龍香君動了動身子,想要從懷中拿出聖龍令。
而她面前站著的龍緋雲感覺到背後的殺意撤去,再無顧忌地將刀貼上了龍香君的脖頸,輕輕一劃,便是一道沁血的傷痕。
龍香君感覺到脖子上的痛意,再不敢動,她望著龍緋雲清冷決絕的赤瞳,心裡泛起難言的恐慌。
她好像輸了,真的輸了。
在臨死之前,龍香君妄圖做最後的掙扎:「你們忘了嗎?聖龍令在我這,我是你們的主人!你們必須聽命於我!殺了她,你們快點殺了她啊!」
鬼軍首領再沒有去看龍香君一眼,他在龍緋雲的背後跪下身子,五體投地行了大禮。
隨著他跪下,成千上萬的鬼軍也都跪下了身子。
他們再次對月長嗥,滿腔恨意,滿腔敬意。那是對女將逝去的恨,和對新主人的敬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龍香君獃獃望著,喃喃自語。
她恍惚記起了父親對她說過的話,她不是真的聖龍轉世,並不是這群鬼軍的主人。鬼軍一旦真正蘇醒,她的下場將會是……
腰間的聖龍令掉落地上,發出一聲輕響,卻沒有任何鬼軍再去看了。
龍香君迷茫地笑了起來,眼睛像是蒙著一層霧氣:「我怎麼會不是真的聖龍轉世?怎麼會呢?我的背後有金龍,娘親告訴過我,我將會成為天底下最榮華高貴的女人!不止是我娘親,所有的人都是這麼說得。他們都將我捧在手心裡,不就是因為我的特別嗎?」
「人貴有自知,龍香君你想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耳邊淡漠的聲音響起,不包含一絲感情。卻像是崩裂的弦,在龍香君的耳邊震響。
她才回過神望著抵在自己脖子上的短刀,龍香君鬼魅的笑了笑:「龍緋雲你贏了,你是不是很得意,很快樂?」
龍緋雲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半空之中響起一道雷鳴般的龍吟聲。
一條巨大的青龍在半空中游弋,遮住了月光,純金色的龍眸俯瞰人世間渺小的一切。
坐在龍素背後的鳳卿看清她胸前浸濕的血跡,身子一晃,竟差點從蒼龍背上掉落……
龍素拉了他一把,青稚的小娃娃偏要裝作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狐狸精哥哥你要坐穩一點,摔下去成了肉泥那便不好看了。你若不好看,嫂嫂也不願再將你養在身邊賞心悅目。」
原來他的作用就是賞心悅目,鳳卿聽著,如玉雕琢的面容上浮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龍緋雲聽到了龍吟聲也抬頭去看,正好與龍背上的鳳卿遙遙相望。桃花妖月也比不上他那襲招展臨風的紅衣。四目凝視的瞬間,她的心滿了又空了,空了又滿了。
這讓人不省心的狐狸,不讓他過來,他還是跟過來了。
就在龍緋雲望向鳳卿的剎那,龍香君狠狠地推開了她,不顧一切地往桃花嶺深處逃去。
她不要死,她還想活著,只有活著就還有翻身的希望。
龍香君跛著兩隻腳,跑不快,在桃花樹下跌跌撞撞,碰落了滿樹的桃芳。宛若嫣紅的美人淚,落了滿身。
她也聽見了龍吟聲,也看見了蒼龍背上,風華絕世,紅衣耀眼的人。
就算是死,龍香君也忍不住轉過身子,最後又多看了他一眼。
紅月灑落在他垂腰的烏髮上,每一根都晶瑩分明。
而他線條如琢的眉眼,那般的溫柔。但這溫柔只給了龍緋雲,清清潤潤的眸,如擦拭乾凈的水銀鏡子,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龍香君捂住自己的胸口,這顆心痛得彷彿不再屬於她。
為什麼……這是她日夜都在思索,卻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為什麼,所有人都在騙她?
為什麼,聖龍選擇的人不是她?
為什麼,她得到的東西終又全部失去,像是流於指尖的沙?
為什麼,為什麼?她費了無盡的努力,還是沒辦法將自己的影子刻入他的眼底?
有彼君子,一顧傾國。
想得到最好的一切,有什麼錯!愛一個人,又有什麼錯?
但所有的人都說她錯了……
她在桃花林中狂奔,聞著泥土間的腐朽,聞著桃花枝頭的芬芳。似乎只要再跑快一點,就能將不堪回事的往昔,將所有的痛苦都遠遠地拋在身後。
但比她跟快的是龍潯指尖射出的紅色血絲,準確無誤地洞穿了她的四肢,如同牽線的木偶將她提了起來。
她感覺到血液在流失,耳邊卻像是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砰,砰,一聲接著一聲的輕響,又像是自己漸慢漸緩的心跳。
混沌虛弱的眸看見桃花嶺中再次緩緩聚起的毒瘴,妖月要落下,新的黎明又要來了……可她再也看不見日出,再也不能回頭看他了。
藍色的霧氣從她腳下升起,飄飄渺渺像是最輕柔的綢帶。
「不好,桃花嶺中的毒瘴又要聚集了!」雲安急促地用腹語喚了一聲,所有的人都必須趕緊離開這裡。
龍潯收回了指尖的血線,重新戴上了金絲手套。
他留了龍香君半條命,讓她永葬在龍谷的禁地——桃花嶺中,沒有歸去的路。
龍緋雲撿起地上的令牌,青銅令牌上似乎還殘留著龍香君身體的溫度。
在腦海深處,有一聲嘆息響起。
她們本是姐妹,卻成了此生不能共存的宿敵。
她曾給過龍香君機會,「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只要她有一絲動容有一絲反悔,她都會留下龍香君的性命。
命運是一道看不清的長河,沒有人知道它會通向何方,也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在哪停下奔流的腳步。
「鬼軍聽令!隨我一道離開這裡,趕回山莊。」龍緋雲舉起手中的令牌,眉眼鋒銳奪艷,氣勢無雙。今年與舊年重疊,今夕與昨夕交織。
羯站起身子的那一刻,彷彿又看見了大漠斜陽下朝他微笑的荊棘之花。
沉落在西天的妖月,照影著鬼軍浩蕩的隊伍……他們從黃泉歸來,只為亂這天下。
龍香君跌落在腐朽的花泥中,縹緲的幽藍霧嵐像是娘親溫柔慈愛的手從她臉上拂過……
她費力地睜大眼睛,輕聲念著:「娘親,娘親……我累了。」
她這一生拚命學琴,學舞,恪守禮儀教導,就是為了成為娘親口中聖龍轉世,天下最尊榮的人。
時光兜兜轉轉又像回到了當年,當年她在紫微閣中焚香撫琴,英俊的薄天哥哥坐在她的身邊含笑聽著。
龍璧月,龍璧茵在她面前翩然起舞,伴著琴音笑聲盈盈。
那是歲月里最美的畫面……純真無邪,她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因為她已擁有了最好的一切。
龍香君閉上眼睛,沉浸在流年的歲月里。
眼皮合上便流出了一串藍色的眼淚……
死亡一點都不痛,只像是遊子歸鄉,倦鳥歸林。她終於可以停下腳步,再也不用拖拽著這身狼狽的皮囊,去爭、去搶那不屬於她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