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飛蛾盤旋在燈壁,翅膀震動發出嗡嗡的聲響。
周溪西把頭藏進膝蓋彎,腦袋昏沉墜重,卻沒有睡意。
後日要進組《鳳闕》,本來是雀躍欣喜的,可她現在非但提不起一絲力氣,反而一想起此事就厭倦疲憊,甚至心生排斥,這副狀態要怎麼拍戲?真的一切都糟糕透了……
無聲抽了抽鼻子,抬頭欲用手背擦擦黏在臉上的淚痕,哪知才掀起眼皮,就掃見身前定著團黑影。
僵了一瞬,她昂起下巴,有些怔神。
他不知杵在這兒有多久了。
身姿如松柏,整個人融進了鬱鬱蔥蔥的背景里,融進了暖黃的燈光里。
眼睛微微低垂,靜靜的看著她。
周溪西窘迫的別眼,迅速用雙手擦臉,安靜半晌,嘶啞的問,「那男人,會活著么?」
「不必擔心,我不騙你。」敖宸怕她憂思多慮,再度肯定的道,「一定會活著。」
點頭。
周溪西不知說什麼,氣氛一時沉寂。
她坐著,他依然保持原有姿勢站得筆直,不嫌累?半晌,周溪西牽強的扯了扯唇角,「你不去睡?我沒事。」
「不困,陪你。」敖宸眸光微閃,她看起來一點可不像沒事的樣子。
許是察覺她有些不自在,想了想,敖宸坐到她身旁的長椅上,盡量不讓她感覺有壓力,「你可以把我當做只負責聽的傾訴對象。」
「我沒什麼要說的。」沒有一絲停頓,周溪西立即回復,轉而意識到語速太過堅決,反倒像是明晃晃的拒絕。
她垂眼,雙手撐在椅面,聲音低了幾度,「不知道說什麼。」
「你隨意,想說就說,什麼都可以。」敖宸並不勉強,他跟她之間有距離,自然料到她必不會突然就放開芥蒂。
至此,又緘默了。
各據一方坐在木椅兩端,中間隔著足足一人的間距。
周溪西扭頭盯著一盆綠植,數它身上的葉子,總數不清……
數著數著,淚意又涌了上來,對於敖宸,她終歸是有怨恨的,她的人生就是從那天發生了巨變,然後一切走勢都偏了。
正常人的生活是這樣么?甚至到今晚,她居然握起了匕首,感受到了殺人的恐懼。縱然不悔,可不遇上他們,她不需被救,不需負疚報恩,自然不會有連串的可怖的經歷。
「我……」周溪西兀然乾澀的啟唇,尤帶哽咽。
思緒跟毛線團似的,越扯越多,記憶從頭到尾過一遍,她才知道自己胸腔埋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一直壓著,越積累越重,只需一個契機,便徹底崩塌。
「我很少去想不可能的事情。」淚珠一滴滴墜在地面,周溪西埋頭,雙手搭在膝蓋緊緊交握在一起,聲音微顫,「可我剛才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好好的去試鏡,結果不重要的,大不了繼續蹉跎在各個劇組,或許有機會得到更好的人生,或許跟絕大多數人一樣懷揣著夢想卻不得志,但這些都沒什麼,我仍會好好生活著,應該會結婚會有孩子,一切都平凡普通而順理成章……」
「可我現在呢?」周溪西別過頭,偷偷擦掉模糊掉視線的水漬,她語氣不自覺激動,「至少前一刻,我仍抱著這樣的希冀,期盼你們父子能大發慈悲放過我,讓我去走我原本的路,但是,我怎麼就這麼不順呢……」
雙手抱頭緊攥髮絲,周溪西死死閉上雙眼。
她覺得此時此刻心中負能量已經超荷,今晚的陰影她知道,會籠罩很久很久。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持續的膽戰心驚,噩夢縈繞,大概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那血淋淋的場景……
之前她一度心存僥倖,認為只要遠離敖宸父子,說不準有那麼一天,她會語氣輕鬆的如同講故事般告訴旁人她的遭遇。
但今晚的事,卻只會封閉在心底,永遠不敢對第二個人開口。
「你一定不明白我的恐懼……」周溪西不看他,如自言自語般的呢喃,「和平年代你懂么?殺人意味著什麼你懂么?我知道若不是你趕來,他一定要死了。」說著忍不住嗚咽起來,她彷彿陷入了抑鬱的怪圈,怎麼走都走不出,「一切都亂套了,都亂了,我一點都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陽,我也不想睡……」
他從沒見過她這樣。
他一直以為她不會哭,至少不曾在他面前掉淚。
一時間,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聽著她衝破自己刻意佯裝下的平靜表象,肆意控訴著他,敖宸陡然有種特別罪惡的感覺,他想,他隱約能夠明白她的心情。
哪怕是作惡多端的妖魔,卻沒有人生下來就敢睜眼揮刀斬殺。哪怕他是天賦異稟的龍族,第一次歷練后,雖懷揣著滿腹正義,知道自己是對的,可那斬過妖靈的手也顫抖了許久,卻絲毫不敢與外人道,甚至那些妖魔偶爾會入夢,獰笑著朝他四面八方湧來……
敖宸看她埋首不斷的嗚嗚咽咽著,心尖一下一下的刺痛。
倘若最初沒有對她報以太多偏見和怨憤,沒有先入為主的給她定下諸多罪行,至少不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為時過晚了么?
他踟躕的伸出手,有些猶豫的撫了撫她的髮絲。
見她沒有明顯抗拒,敖宸靠近她,將她整個人攬入懷裡。
她哭得身體不停瑟縮顫慄。
敖宸單手輕撫著她的背部,眼睛卻直直望著燈壁周圍繞來飛去的夜蛾,嗡嗡不止……
驀地。
腦中一瞬間恍惚過許多畫面。
她得意的吊著眼梢,神氣十足的指著他篤定道,「敖宸,你有本事就一個月內找著離開我族的去路,是走是留我自不攔著你,若找不著,那咱們成親,你得老老實實做我壓寨相公,不準說不。」
以及她猶豫的抱住他,頭埋在他胸膛,不准他看她的臉,聲音蔫蔫的又透著驕縱,「相公,若有朝一日如果,只是如果啊,我如果做了惹你生氣的事情,你能別生氣么?我特別討厭你生氣時扳著臉,一字不吐,眼神陰冷,彷彿一輩子都不要再理我一樣。」
記憶的終止畫面,是她站在他身前,背對著他,語氣漠然,「久聞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原來我也是入了戲的人,你放心,我一向大度,此次不過是特地奉上祝福而已,祝你們白首偕老情比金堅……」
他那時什麼心情?
似乎是想掐斷她的脖子。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給她善後,她不僅毫無悔過,而且偏要拿這些話剜他的心么?
明明就知道,她明明就知道事情並非如此。
但年輕時似乎總愛藏著掖著,好像誰先踏出第一步便是徹底輸了般。
所以,僵持著,一直僵持著。
他認為她懂,他希望她懂。他生她的氣,卻從未打算不理她,直至災難降臨那一剎,他才對她失望透頂……
前方,夜蛾始終義無反顧的撞著燈壁。
每一次碰撞都透著決絕而篤定的意志,連嘈雜的嗡嗡聲都似蒙上了層孤勇的旋律。
敖宸怔怔的輕拍著她的後背。
腦中遽然生出個前所未有的心思!
她是不是想走一條正常人的路?
路裡面沒有他,沒有寶寶,沒有過去……
可以沒有過去。
他也會努力忘卻那些糟糕的記憶,但暫新的一段路,他希望她能好好的陪著他們走。
就簡簡單單的,懵懵懂懂的……
夜依舊黑黢黢一片。
但數著時辰,東方破曉已不遠。
懷中人終是哭倦了累了,安靜的伏在他胸前,雙眼閉著,是醒著還是睡熟了?
敖宸低頭看著她紅腫的眼眶,下頷輕輕擱在她頭頂。
沉思須臾。
終究是被心底蠢蠢欲動的想法打動,這是她想要的。
敖宸撫了撫她順長的烏髮,滑至發尾時掌心戛然縈繞出一團金色光暈,它們星星點點般璀璨,如螢火蟲般的沿著髮絲往上,緩緩從她臉頰太陽穴甚至烏髮里連綿滲透進入……
片刻后。
一切都重歸平靜。
敖宸面色不復方才的紅潤,隱隱透出些許病態,唇色慘白。
他卻不以為意。
看了懷中一無所覺的女人,敖宸微微勾唇,卻忽而似有所感的掀眸。
不遠處,小小的一團身影巴在玻璃門側。
他雙眸圓溜漆黑,視線望向這邊,眼中清醒清澈……
日光破曉。
萬物蘇醒。
她好像做了個奇怪的夢!
可是想不起來都是什麼了。
躺在潔白床褥上的女人雙眸闔著,唇角卻彎彎。
數秒后,她伸了個懶腰,睫毛顫動數下,「唰」得睜開沁著絲縷愉悅的雙眼。
周溪西側眸,看著窗外的幾簇綠竹,深吸了口氣。
美好的清晨,再來一份豐盛的早餐不能更棒!
掀被下床,迅速洗漱,周溪西小跑到廚房,翻找冰箱內的食材。
這一個多月,天知道她是怎麼忍受趙芃於鮮的廚藝的,一點都不夏天。
快手拌了三份營養蔬菜沙拉,周溪西捧著牛奶率先坐在餐廳開吃。
不多時,等於鮮起床趙芃打坐歸來,周溪西已經用完早餐,她指了指餐桌上另外的兩份,笑眼彎彎道,「猜你們不夠吃,我扎個頭髮再來給你們做芝士土司好了。」語罷腳步輕鬆的往卧室那邊廊道走去……
趙芃有些莫名,他覷了眼打著哈欠的於鮮,稀罕道,「她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了?不就高興了點么?」慵懶的拖開座椅坐下,於鮮眯著眼往嘴裡喂沙拉,「她從前高興的時候發消息都是一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就不知道有什麼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
趙芃順勢坐下,還是覺得稀罕。
從他認識CC起,她就不是「啊啊啊啊啊」的樣子啊。
遲疑的吃著味道不錯的蔬菜沙拉,趙芃時不時抬眸看著玻璃廚房內她面色輕鬆下廚的樣子,總覺得這差別,跟林黛玉突然變成小燕子似的……
「哪有這麼誇張?」於鮮白了眼嘀咕出聲的趙芃,也覺得她是好久沒這麼正常過,思忖片刻,旋即展眉瞭然,好笑道,「估計她生平第一次接到這麼好的角色,抑鬱驚慌了一個多月,現在要開拍了,喏,人就正常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