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在屋檐下
下了課,沈棲為了將今日的題冊留下,磨磨蹭蹭最後一個才走。裴嬈在馬車上等得不耐煩,抱著手臂道:「我今兒就去回了母親,讓她給你單獨備輛車,省得總叫我等。」
邵寶顏竟然也在車內,從中圓和說:「好了好了,叫師父們瞧見了可不好。」
裴嬈算是聽了勸,悻悻打住讓沈棲上了馬車,只是也沒個好臉色。沈棲若是為著這些慪氣才真是跟自己過不去,權當耳旁風過去了。
馬車緩緩駛了起來,邵寶顏粘在裴嬈身邊道:「咱們這會過去會不會晚了?」
裴嬈一直沉著臉,這才稍稍蹙了眉,「不能吧。」
沈棲忍不住稀奇起來,裴嬈除了往返學院跟她同坐一輛馬車,平時恨不得離她遠遠的,怎麼這會像是去辦別的事竟也會帶上自己?
馬車駛進了城中西市,在一家書館門外停了下來,邵寶顏朝掀開帘子看了眼,朝著裴嬈點了點頭,「故紙書齋——就是這兒了。」
裴嬈卻將視線轉向了沈棲,推了推她的手腕道:「你去給咱們買幾樣東西。」說著從袖中抽出了一張疊好的紙,又解下了自己荷包。
分明就是把自己當成了跑腿的,沈棲在那兩人期盼慫恿的目光下接了東西,正想要打開瞧一眼,裴嬈卻給攔了:「你將這東西給掌柜的看就是了,快去。」
書齋裡頭寬大而黝黑,並不亮堂。頭上頂著油皮帽的小掌柜支著腦袋發獃,見有客人來也提不起精神,懶懶散散的問了一句:「要買什麼?」
沈棲把疊好的紙條遞了過去。
小掌柜眯著眼看了半晌,不客氣的說道:「來得晚了,這上頭寫的就只剩下……」話說了一半彎腰去櫃檯底下拿出了一本藍面的書籍,有些破損。「就只有這本了,要不要?」
沈棲接過來翻看了兩頁,心道原來是這等書,怪不得那兩個小丫頭麵皮薄要推著她來買。「要可以,錢可得少些,書面都殘了。」
小掌柜冷呵呵一笑,從沈棲手裡頭將東西搶了回去,「要不是這樣哪能留到現在?就這獨一本了,非但不能便宜,還要貴一倍。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撂下話也就不管沈棲,自己支著腦袋又發獃去了。
做生意能做得這樣橫的,沈棲還是頭一回見到。
「姑娘,外頭在催了。」車夫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喊了一嗓子。
沈棲心裡頭實在厭惡,丟一塊銀子過去。
小掌柜嘴角掛著殷勤的笑,這番做成了生意才訴苦一般的念叨道:「這書都緊俏得很,姑娘你要是真不要,可等再等上一個月才能補齊貨。」
沈棲卻是不大信這話,接過那本藍面書轉身出去。裴嬈在車中左右右等,見她回來手裡頭裡拿了一本,不由皺著眉問道:「怎麼就只有這個,還有呢?」
「掌柜的說只剩下這本了。」沈棲將荷包遞了回去,裴嬈接過時卻也不在意裡頭少了多少,埋怨起來:「都怪你,要不是你磨蹭哪會只買到這本破爛的!」
沈棲眼珠子還盯在裴嬈那荷包袋子上,對裡頭的銀子露出渴慕的目光,之前心思一歪就差點要私藏一塊下來。以前的沈棲從不讓銀子沾自己的手,可這會卻覺得她的手會忍不住自己伸向錢袋子。
真是可恥!
沈棲別過臉,不再去看。
邵寶顏連忙道:「不過就面子破了點,裡頭還好好的呢。」迫不及待催著裴嬈打開來看。
沈棲故意問:「這是什麼書?」
裴嬈臉上一紅,羞澀又緊張,「不許問。」一雙眼緊盯著她就怕被看了書上頭的字,連忙合起塞進了自己的書袋裡頭,扭頭對仍然眼巴巴的邵寶顏道:「還跟從前一樣,我看好了給你。」
邵寶顏連連點頭,又忍不住磨求:「阿嬈,你看快點啊!」
馬車先送了邵寶顏回去,再回的國公府,下車的時候天色已經快黑了。大夫人身邊得力僕婦桂枝嫂已經帶了兩個丫鬟守在門口處等著,鬆了口氣迎上去道:「再等不來人,大夫人都快要讓人去街上頭找了。」
裴嬈將身上掛著的書袋遞過去給丫鬟,「娘找我什麼事?」
桂枝嫂道:「不止姑娘還有沈姑娘呢,大概……是要問問這些日子功課什麼的。」
「快把我書袋遞過來。」裴嬈這才想起那新買的書還藏在書袋裡,又怕過會沈氏會翻看書袋,急吼吼的緊忙抽了出來塞到了沈棲的包中,假模假樣的說道:「你書落拉課堂了,還你。」
桂枝嫂不疑有他,笑道:「夫人瞧見姑娘待沈姑娘這樣好,定是開心的。」
說話間,已經穿過走廊,到了大夫人的上房。屋裡已經上了燈,丫鬟撩起水晶簾讓兩人進裡間。
裴嬈脆生生的喚了聲「娘」,就湊了上前。
沈氏是個三十餘歲的婦人,釵環滿頭,身穿碧霞雲紋聯珠對孔雀紋錦衣,一張臉豐腴柔美,瞧不出半分皺紋和疲態,別是一番富貴氣韻。她先前支著頭倚坐在湘妃榻上養神,這才睜開眼,還未開口就已經露出了笑意,愈發襯得美目顧盼生情,笑著嗔道:「你這是帶著你棲表姐去哪玩了?」
「能去哪,就是街市上買了套筆。」裴嬈膩歪著跟她坐在一處,「娘不是讓女兒常帶棲表姐一處的嗎?」
沈棲見婦人的眼神轉到了自己身上,垂著眼欠了欠身,「姑姑。」
「我叫人買了兩隻羊,往後你要用羊奶只管叫人去取,年紀輕輕的姑娘是該好好滋養著。」沈氏一身富貴榮華,側著身子坐那,姿態隨意,從口中說出的話叫人覺得熨帖舒服。
院子里這麼小的事都逃不開她的眼,沈棲心知她肯定還有旁的事要講。果不其然,沈氏打發了裴嬈出去,單獨留了她下來。「過來坐。」
沈棲也不推辭,坐去了她身邊軟榻。
「昨兒晚上的事,我都知道了。這兒到底是國公府,早前不就跟你們兩個說好了嗎?等你結業了,再重新辦一回婚事,這樣才能不被人看輕棠哥兒。我讓娘家兄弟認你做女兒,也是為了抬一抬你的身份,怎麼又偷偷叫人遞了信給棠哥兒去了?」沈氏不輕不重的說著,只是她發音字正腔圓,每個字從口中吐出都好像打磨過一樣。
沈棲這才反應過來,是自己莽撞了,可她也沒想到裴棠會那樣怒氣騰騰的來。這沈氏既然追問起,就趕忙在腦中編排起一個合理的緣由起來。
誰料沈氏頗是善解人意,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似得說道:「你們年少成親,分開些日子想念也是有的。棠哥兒前段日子才生了場病,接了你的信昨個晚上快馬回來又是高燒了起來。我下午去瞧過了,迷迷糊糊一直說著胡話,真真是可憐得緊,你也去瞧瞧吧。」
「多謝姑姑。」沈棲低著頭,心裡頭哪裡願意去。
沈氏又道:「縱有些什麼在裡頭,見個面自然也就過去了。為著棠哥兒帶你一道回府的心,你也不該同他生分了。」
她話音中儘是催著自己去探病,沈棲不好再推辭,硬著頭皮將這樁事應了下來。沈氏招了自己貼身伺候的丫鬟進來,指著她手臂間環著的食盒道:「燕窩粥早叫人備下了,你過會就說是你親自熬的。」
沈棲心中暗嘆,這大夫人真是做事八面玲瓏,周到細緻。起身告了退,跟在大丫鬟翠娥的後頭穿過廊道再貼著荷花池走了一段,終於到了橫波館。
一個年歲稍長的婆子迎了出來,「翠娥姑娘怎麼過來了?」
翠娥也就受了她的奉承,眼神往自己提著食盒上一掃,不咸不淡的回道:「夫人吩咐來的。」
那婆子立即乖覺的接過食盒,這才看見跟在後頭的沈棲,剛起了疑,被翠娥目光一掃就即刻會意,緊閉了嘴不多話了。「少爺一直昏睡著,還沒見醒……」話雖是這樣說著,還是掀開了帘子引著這兩人往裡頭去。
窗戶都閉得嚴實,一股沖鼻的藥味郁在裡頭散不出去。翠娥皺了皺眉,開口訓道:「你們就是這麼當差的?這滿屋子的藥味還怎麼住人?」三言兩語將那婆子打發了出去,自己臨走前意味深長的瞧了沈棲一眼。
這翠娥是大夫人的心腹,沈棲如何不知她的意思,掙扎了片刻挪了腳步往裡屋雕花木床跟前去。
簾帳半面是被撩起掛在桐花鉤上,一人裹在暗紫福祿紋錦被裡,只露出蒼白的臉,緊緊閉合的眼下有著兩團烏青。
跟自己這具身子一樣,都和離魂前他二人的面貌有七八分的相似。這難道……都是巧合不成?
沈棲順勢坐在了床沿,想著這段日子來的經歷遭遇,心裡頭說不出的苦悶,對著昏迷的裴棠嘆氣。「你也快醒醒吧,咱們好一起想想法子回去。」
這兒處處都不好,怎麼比得上她堂堂沈家大小姐的日子快活。沈棲想回去,可憑她一人之力卻是辦不到的,就說離開這國公府也頗有難度。
沈棲越想心中越是煩躁,伸手在裴棠胸口捶了兩下,擰著眉頭半氣半惱道:「你怎麼這麼弱不禁風!不過是一封血書,就嚇成了這樣!就算是嬌滴滴的小姐也不見你這樣身子嬌貴的。上一回也是,不過就叫婆子弄幾條魚做菜,你也能嚇得發抖……」
「你——住嘴!」不知何時,裴棠忽然睜開了眼,寒凌凌的望向她,恨不得從眸中射出幾把刀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