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章 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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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折僵在那裡,實在不知說什麼好。
容雪淮等了一會兒,並沒有得到溫折的答覆,就隔空抬了抬手,把地上的那本書攝到自己手裡,低頭看了看被摔開的那頁內容。
只是一眼之下,他的臉色就變了。
容雪淮的肉身早在極獄之淵中被毀了個徹底,如今所維持的身體是冰火紅蓮的寒炎所化,可謂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然而畢竟不是全無弱點。
他沒有指望過往經歷能瞞過有心之人,索性未雨綢繆,先花大力氣命手下暗查毀去寒炎的方法,用了幾十年功夫才得到兩張方子。方子里所需的材料幾乎都已失傳,大約也沒有什麼人再能用來對付他。
這樣一來,不提天下無敵,至少能保證自身的安全。
然而這本書攤開的這頁,分明是個他從未見過的新方法。
藏書閣里的書容雪淮都心裡有數。溫折沒有修為,也去不了二層、看不到跟修行有關的書。夜半時分,溫折的行為已經足夠鬼祟,偏偏看的更是本他從未見過的、足以殺死他的陌生書籍……
前車之鑒還歷歷在目,容雪淮心下微沉,冷著面孔抬起眼來,打量過溫折慘白驚恐的神情、顫抖哆嗦的嘴唇。
他又重複道:「溫折,你半夜來這裡,是要做什麼?」
他第一次詢問時只有淡淡威壓,此回開口卻已經接近質問。昔年舊事和眼前一幕重疊,怒火和殺意不受控制的湧上心頭,濃厚的殺氣不經收斂直衝溫折,駭的少年倒退一步,雙膝一軟,幾乎要跪在地上。
微弱的燈火下,一直溫柔和緩的花君神色竟然近乎陰沉,他向前踏出一步逼近溫折,漠然道:「現在這幅樣子,可太像做賊心虛了。」
在地上摔開那頁已經非常靠後,完全是溫折做夢也看不到的內容。他不知道花君究竟見到了什麼才會如此暴怒,只是那熟悉的命懸一線的感覺重新包裹了他,讓他下意識牙齒打戰的求饒道:「花君,我……我知錯了……」
容雪淮怒極反笑:「好,很好。」
他將手中書本一合,未及上前制住溫折,便因掃過那醬色封面的餘光被強行拉入幾段幻境。
第一段幻境乃是前世之事……摯友背叛在先,他飽受折磨於其後,更有完全無辜的女孩在他眼前被生吞活剝。女孩撕裂嗓子一樣的慘叫、從凌亂髮絲中露出的一雙血紅眼睛……
他重溫了一遍自己的死法,還不等在劇痛至麻木的渾噩中喘上一口氣,就又重新被丟到了一個新的場景。
當然。容雪淮發現自己竟然毫不意外,這樣撕心裂肺的疼痛,除了極獄之淵,他還能在哪兒?
心口處深深釘入一柄長劍,他抬一抬頭,眼前就是那張闊別多年的容顏。這個人曾經跟此世年幼的他同作同息,領著他走出一段漫長的黑暗。
然而此時此刻,他在親手把自己推進極獄之淵。
師兄……
接下來的話他都不用再聽。儘管再沒有回憶過,但這些字句好像早就在無意之間刻在他腦海最深處,毫無忘卻。
「不用叫我師兄,雪淮,你知道的,死人沒有師兄。」
「你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哎呀,這時候都這樣遲鈍,你要我說什麼好呢?我倒要問你了,前日師父叫你過去,是不是說了映日域主之事啊?」
「你還叫我師兄?我可沒有你這樣的師弟。你現在長大了,可能不記得小時候我對你怎樣的好。你那時候比痴兒還不如,比屍體還狼狽,我救了你的命,又給你找了個好師傅,你倒是忘恩負義做起白眼狼嗎?」
「你是我撿來的呀,沒有我你可什麼都不算。容雪淮,你怎麼敢越俎代庖、喧賓奪主,先奪走我師父,再奪走我的位置?我侍奉師父多年,還比不上你一個外來的野種嗎?」
容雪淮又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的、軟弱的、心若死灰的:「師兄……到底同門一場,你留我三魂七魄俱全,遠遠投個胎吧。」
他的師兄瘋狂的大笑起來,笑的前仰後合,連帶著握劍的手都有些輕抖。容雪淮的心臟承受了每次抖動帶來的痛苦,在對方響亮的笑聲中,劍鋒割裂心臟的聲音卻格外清晰。
「這怎麼行呢,師弟?」師兄輕柔又斯文的笑了起來:「你看,師兄膽子小的很,你不少個幾魂幾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師兄終究放不下心啊。」
容雪淮其實是不想動的。但他的身體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感到自己慢慢的磨蹭著,費力的把自己從劍鋒上褪下。師兄幾乎用欣賞的眼神看著這一幕,不主動拔劍,也不再為他製造障礙。
他來到了極獄之淵的邊緣。
我會跌下去,第一層是拷打、第二層是火烙、第三層是梳洗、第四層是車裂……容雪淮在心中諷刺的扯了扯嘴角。
他當然沒法控制自己,他當然還記得一切。因為他現在被困在自己的回憶里。
這幻境重現的是他最痛苦的回憶。
那本書……在如此痛苦的閑暇中,容雪淮竟還能回憶起掌門志里的一條記錄。他想他已經大概明白了。
熟悉的疼痛又覆在他身上。他在疼痛中墜落,直到身體都在無盡的刑罰中被消磨殆盡,他才感覺到靈魂悠悠的一震。
他的身體又恢復了自己的控制。
然而這好像並沒有什麼用。因為他整個人被結在一張巨大的網裡,魔宗的幾大巨頭各持著網的一端。這張網的表現和效用,與他剛剛在這本書里所見的、毀去寒炎的方法別無二致。
在容雪淮視線的正前方,正對著一個熟悉的削瘦背影。那人慢慢轉過身來,眉眼裡是滿滿的諷刺與譏笑,赫然是褪去全部軟弱偽裝的溫折!
「真愚蠢啊,輕而易舉的就會相信我表演出來的一個幻象。」「溫折」微笑著,緩步向他走來:「更愚蠢的是你竟然相信自己不會被背叛?怎麼可能呢,容雪淮,你生來就是給人騙的。」
「溫折」慢慢湊到他耳邊,聲音粘膩的像是從毒蛇的喉舌里滑出:「不用怪我背叛你,你覺得你在對我好?你只是在安慰你自己,借著我撫慰你內心那條軟弱著嚶嚶哭泣的小可憐蟲呢。無辜的女孩在自己眼前被殺死難不難過呀?被自己的師兄丟進極獄之淵里疼不疼啊?容雪淮,你一直命都這麼大,但這次,我保證,你痛過這場,就不會再醒了。」
「給你看一點小小的驚喜。」
「溫折」打了個響指,就有面目模糊不清的影子從山岩中冒出,拽著一把散亂的青絲,拖出了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形。
「海棠花君,你認識的是不是?你信他不會背叛你是不是?」
「……」
「他當然沒有背叛你,你的眼睛總算沒那麼瞎。可那又有什麼用呢,你在乎的人都要背叛你,你相信的人會被你害死。容雪淮,你活著幹什麼?你活著能幹什麼呢?」
說完這段話,「溫折」滿足的撤回頭來,沖著結網的魔修擺了擺手:「動手吧,好好送這位一生都在被背叛的菡萏花君一程。」
那張巨大的網束縛了所有維持容雪淮身體的火焰,不但在一寸寸的吞噬著寒炎,更是直指容雪淮的魂魄。大網鋪開時比車裂更痛、比凌遲更痛——那是他的靈魂正被活生生四分五裂。
……
眼前的一切終於都趨於模糊,在下一刻,容雪淮總算又雙腳穩穩的站在地上。此時此刻,他正處於玉芝山上的藏書閣里,手裡捏著一本醬色封皮的書,眼前有個神色惶恐又可憐的溫折。
幻境中少說也過了幾天幾夜,然而在現實中他不過是失神了兩三彈指。容雪淮剛剛被迫按著頭重新溫習了一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往日曆程,又對著溫折這張臉展望了一番被再次背叛的恐怖未來,一時之間殺氣大作,竟收不回來。
溫折已在這凌厲了數倍的殺氣中搖搖欲墜。容雪淮緊盯著他,面對著一模一樣的五官,他很難不去想剛剛在幻境中見識到的另一種神情。
但他畢竟經歷過太多痛苦,此時此刻竟然還有理性。
想到剛剛自己在幻境中大致做出的判斷和猜測,容雪淮深吸一口氣,勉強提起理智和思緒,沉聲道:「去我書房,想想一會兒該說什麼。」
溫折被容雪淮殺氣所激,早嚇僵了。此時聽了他的吩咐竟然四肢麻木不能動彈。直到容雪淮又低聲怒喝一聲:「出去!」,才近乎連滾帶爬的逃出了藏書閣。
他剛剛跑出十幾步,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巨響,溫折扭頭一看,卻是一張玉石桌案被花君一掌擊成無數沙塵般的細末,簌簌落在地上,積起小小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