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白鶴之夢(四)
接下來夢境灰暗而壓抑,處處瀰漫著一股惶然悲傷的氣息,彤冠鶴在帶山周圍盤旋不去,哀哀鳴叫,可是就像她當初無情地把她趕出去一樣,整個帶山的結界,也無情地把他擋在外面。
那時的凄惶苦痛真是難以言表。
流瞳覺得,這大約就是寵物被拋棄時的心情。
然後,他開始了自己無人陪伴的流浪生活。
初時,他就駐紮在帶山外面,和小妖打過架,和野獸爭過食,被人當做妖怪圍捕過,每日里把自己弄的凄風苦雨、落拓潦倒、充滿悲情(這也是他被人當做妖怪圍捕,而不是被人擲果子的原因)。當時,他心裡未嘗沒有「我就這麼苦死,她會不會來看我一眼,然後後悔自己的決定,含淚把我接回去」的想法,然而幾年過去,也沒見她有鬆動的跡象,他的苦情開始懈怠,再后,他離開了帶山,轉往他處。
雖然他是一隻靈鶴,聰明優雅有風儀的靈鶴,可是,數百年的相處,並沒能讓他參悟雁菡的心思。對於她那句「找到自己」的話,他無法理解,毫無頭緒。他就在這裡,找什麼找呢?可是他亦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她這麼說,那這句邏輯矛盾的話里必然蘊含著道理。可是什麼道理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呢,非要這麼曲里拐彎、似是而非,煙籠霧罩地說呢?
彤冠很心傷。
他實在不能領悟人類語言里那些深奧的彎彎繞。
他在人間和妖界四處漂泊,不知多少個寒暑過去,有一天,傍晚時分,他以鶴身在河邊休息。月上柳梢,花影依依,一對青年男女在河邊相會,那男子長得唇紅齒白,風姿俊秀,他對女子道:「你為什麼要嫁給他,論才論貌,我哪一點不比他強?你以前說的,喜歡我的俊秀難道是騙我的么?」
女子道:「女子或許會因男子的容顏一時心動,可選擇夫君時卻要選擇有擔當的,他或許沒有你好看,沒有你能說會寫,可他卻是能讓我託付終身的人,我自然要嫁給他。」
男子如遭雷劈。
同時被劈到的還有彤冠,那句話仿若一道閃電劃過他莽莽蒼蒼的心海,他突然若有所悟。原來是這樣的么,哪怕你再好,有才有貌,深情款款,如果她認為你沒有擔當,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棄掉你?
所以,要重拾她的心,光討她歡喜是不夠的,光有彩色羽毛,有風姿,會跳舞,是不夠的,還必須更好,好到讓她以為有擔當才可以?
那她說的「尋回自己」就是這個意思么?找到更好的、能夠配得上她的自己?
他為自己的領悟感到激動,他想告訴她自己有擔當,讓他擔什麼,他都當得起。
他必須告訴她自己已經找到答案了,幾十年過去,他不敢或忘,一直盼望著能夠重新回到她身邊。
越是激動,越是忐忑,他不敢直接跑到她面前告訴她這件事,遂讓信使傳信給她。人妖界都有專門傳信的信使,想到她喜歡鶴,他便雇了一隻鶴使。
鶴使回來說:「帶山主人讓我告訴你,既然你已被逐出山門,就別想著再回去了,好好在外面生活吧。」
彤冠猶如被人劈面砸了一拳,頓時蒙了。
別想著再回去別想著再回去別想再著回去……
這句話如颶風一般不停地在他耳邊呼嘯,他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住。
連眼前的信使也不管了,他一頭衝進一個幽深黑暗的山洞,把自己封閉在裡面。
原來他在她心中是如此不堪,連看一眼都不願,厭棄他到如此地步。
打擊太大,他窩在黑魆魆的山洞中,不吃不喝,渾渾噩噩,完全是等死的節奏。
時間過得極其緩慢,他強迫自己沉入睡眠,也不知睡了多久,幾個月,幾年,還是幾十年?當他終於能夠緩過一口氣時,他睜開眼睛,在黑暗中,分剖自己痛苦的內心。
她救過他,把他護養在身邊,對他而言,她是主人亦是親人、是師亦是友,對他恩重如山。縱然她厭棄了他,可是,他卻無法不挂念她。
他只想知道她現在好不好,僅此而已,他對自己說。
他又去找那個鶴使,向它打聽它在帶山的所見所聞,尤其是接信人的情況。
沒想到鶴使十分推脫,支支吾吾,言辭閃爍,就是不肯明言,最後,還找機會尿遁了。
把彤冠氣了個倒仰。
他直覺這裡面有問題,想了想,不知對方是不是在怪自己上次無禮,於是還特地帶了禮物再次拜訪。
鶴使乾脆避而不見。
一隻信鷂站在樹枝上,犀利的目光看著他,說道:「他在避著你,你看不到嗎?我們信使是要遵守行規的,它不能說的話你非要它說,它都嚇病了你知道嗎?你這是在強人所難。」
彤冠奇道:「我就問問它收信的那人看起來如何,有什麼不能說的,怎麼就強人所難了?」
信鷂的利爪抓著樹枝,端坐其上,一針見血,「很明顯,那人情況不好,並且特意關照過不讓告訴你,否則小鶴幹嗎那麼躲著?我說過,我們信使是有行規的,主家囑咐了,我們就要遵守。小鶴都已經表現得那麼明顯了,你只要一分析就可以想到,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他。如果不是因為你們都是男的,我都懷疑你對他有想法了,你的智慧令人擔憂。」
彤冠:「……」
彤冠氣笑,「你不令人擔憂,那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麼說我們主君情況不好,能有什麼事令她情況不好?」
信鷂同情地看著他,「主君?你出來有一段時間了吧,難道一直捂著耳朵過活的?從帶山出來的妖,名聲可真不大好啊,在妖界為非作歹,在人界禍害生靈,你先閉嘴,聽我說完,我不是說你。即使我不是信使,消息不靈通,我也知道,這種情況,你那個什麼主君能有什麼好?神界會坐視不理么,遲早會討伐的吧。」
彤冠心中一抖,說道:「那些為非作歹的妖是因為打不過我們主君自己逃出來的,和我們主君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討伐我們主君?」
信鷂「哈」了一聲,仰頭一笑,「降服不了,那就殺了唄,把他們趕到別的地方算什麼呀。你就期待那些討伐的神仙能明白這些吧,不過據我所知,他們看妖可不會給你仔細地給你分門別類,既然是一個地方的,那就一塊討伐唄。」
彤冠真的急了,也不管他是不是危言聳聽,急慌慌地就往帶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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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響起陣陣雷鳴,忽而疾風席捲,忽而暴雨如注,忽而冰雹累累,彤冠向帶山的這一路上,天氣在急劇地變化著,越近帶山,天氣越不正常,越惡劣,地上無論是人還是妖,都亂成一團,神色惶惶。
彤冠越走,越心驚,越恐懼,惡劣的天氣阻礙了他的前行,及到了帶山,天地間已是一副噩夢般的景象,烏雲如墨山翻滾,壓城欲催,一道道閃電撕裂長空,雷鳴震天動地,狂風呼嘯。
天地神威震懾得他心神顫抖,慄慄危懼。元神如被人緊緊扼住了,他伏在一處隱秘的小山坳里,冷汗淋漓,無法呼吸。
翻滾的黑雲間一條巨龍時隱時現,猙獰的龍爪猶如從噩夢中伸出撕破心神的厲鬼,龍嘯震人心魄,「妖孽,還不束手就擒?否則,本君把你撕為齏粉!」
層層蓮花失序一般在空中夭夭綻放,烏雲密布的天空詭異地撐出一方明亮,雁菡的聲音傳出來,「你是非不明,善惡不分,還妄稱什麼天神?你和那些妖魔惡鬼有什麼區別?我等身在帶山,安分修鍊,從無越矩,你不分青紅皂白就來圍剿,是何道理?」
接著,是男人的聲音,冷笑道:「一個妖孽,也來和本君談什麼是非善惡,青紅皂白,簡直可笑!你膽子倒不小,敢和本君直接對陣,本君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說話間,一聲長嘯,彤冠登時氣血逆涌,心神激蕩,嘔出一口血。層層蓮花倏然崩碎,花粉飄落,如一場細密的血雨,轉眼被烏雲吞噬。
黑雲翻滾中,森森地顯出一方排列整齊的天兵天將,肅然無聲地望著兩方主將激烈地打鬥。
刀光劍影劃破長空,刀劍相擊如霹靂縱橫逶迤,失控的神力化為自然災害在大地上肆虐,有樹木被燒焦,有田地被毀壞,渺小的凡人如螻蟻般,只能對著蒼天無助的祈禱,哀求,哭泣。
這場戰鬥持續了兩天兩夜,彤冠敏銳地感覺到,蓮花越來越鮮紅,開的時間越來越短暫,如飽蘸著鮮血,拼著最後一絲生命力,妖嬈綻放。
尖銳的雷鳴聲中響起模糊蒼涼的簫聲,如颶風和劍氣灌入長簫,激起的破碎的音符,又如她倉促而拼力的吹奏。
簫聲越來越頻繁,彤冠的心緊緊地揪起,她的武器乃上古靈物,她似乎,已經無法自如地控制自己武器了……
天兵天將按立雲端,氣勢沉沉地壓在帶山之頂,此時,他們並沒有出手,可是他們這般居高臨下地環伺帶山,一旦有小妖想偷偷逃離便立刻被誅殺,這般作為本身就帶著一股滅頂的威壓。
帶山群妖聚在一起,緊緊戒備著,可在天神眼中,他們就是一群待宰的牲畜。
雁菡和天神纏鬥,戰線越拉越遠,漸漸脫離了彤冠的視線範圍,彤冠心中大急,卻不敢輕舉妄動,卻在此時,黑雲間漠然肅立的一方天兵中,有人拔出武器,一指帶山,「殺!」
天兵落地,屠殺開始,彤冠看見,滿山的山魅精怪成了他們的獵物,哀嚎哭叫不絕於耳,紅色的和綠色的血液四處蔓延,他手指抓著地面,心神一陣陣地顫抖,眼中激起淚花。他控制著自己,緩緩後退,趁天兵們無暇他顧時逃離這裡,向雁菡消失的方向飛去。
他四處尋覓,都沒有找到雁菡的身影,當他再回到帶山時,那裡已經遍地屍體。
他在滿地屍體中踉踉蹌蹌地走,河水已經被血水染紅,然後,她看到河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他,緩緩掃視著滿山慘烈的景象。
他驚喜地上前叫道:「主人?」
女子緩緩回頭,她像是受了重傷,唇角蜿蜒下一道血跡,她的面容熟悉而又陌生,目光蒼涼而又漠然,眉宇間一朵從未見過的紅色蓮花妖妖綻放,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