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白鶴之夢(三)
「畢方?」
她又輕輕叫了一聲,嘴唇微抿,眼中浮起薄薄的淚光。
相伴數百年,彤冠從未見過她的眼淚,他的心緊緊地揪起,急急地向前走了兩步。
看到他的腿,她忽然回過神來,那一瞬的脆弱倏然消失,眉頭蹙起,「彤冠?」
「嗯,是我……」
她打量著他,「你弄成這副樣子幹嗎?」話語中有絲罕見的嚴厲,「你是你,別人是別人,把自己塗成這個樣子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了?簡直不知所謂。」
她有些發怒,似乎又有些失望和厭煩,揮了揮手,「你去吧,這裡不需要人伺候。」
說完,背轉身躺入蓮花中,再不看他一眼。
彤冠猶如被人打了一記悶棍,腦中一片空白,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一時羞愧得恨不能拔掉全身的毛,一時又對著倒影恍惚發獃。
他沒有忽略他剛睜開眼時她看著自己的神情,薄霧般柔軟迷離,她喃喃念出的,是一個人的名字嗎?能讓她露出那樣神情的人的名字?
所以,她不是因他這個樣子難看而生氣,而是因為他這個樣子恰巧像另一個人而生氣?
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剛才訓斥他的話猶在耳邊,「把自己塗成這個樣子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答案呼之欲出。
他猶如陷入冰火兩重天中,一時如墜冰窟,一時烈火煎熬,他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羽禽之中,她獨喜歡鶴,是不是就因為「那個人」的真身像鶴?越想越覺得可能,五臟六腑如被人狠狠揪扯,痛楚焦灼。
其實,她喜愛鶴的初衷是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惜乎,他身陷局中,無法看破。
他渾渾噩噩地去找小花妖,到了地方才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小花妖住在哪裡,往常都是她來找他,而他對她一無所知。
找其他花妖詢問,沒打聽到小花妖的確切住所,卻聽到一個確切的說法,「你就是找到她也沒用,這顏色一時半會是去不掉的。凡人的顏料都能保持很長時間,何況我們花妖自己提煉的顏料?」
似乎是為了安慰他,那一個花妖道,「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是挺好嗎,幹嘛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簡直就是對他們花妖技術的侮辱,那人道,「你們羽禽不是最看重羽毛嗎?羽毛越漂亮越能吸引可心的伴侶。像孔雀,雉鳥,錦雞,無不如此。連奇余鳥那種雌雄同體的都把自己的羽毛打理得漂漂亮亮的,你這樣有什麼不好?羽毛塗好了,媳婦還會遠嗎?快回家等著好事去吧。」
彤冠:「……」
該花妖口才無敵,把彤冠說得暈乎乎的,他忍不住想,難道主人對那人念念不忘,是因為那人有一身花里胡哨的行頭?想起主人對羽毛漂亮的鳥兒確實更喜愛更關注些,而自己與那人所差者似乎也就是一身彩色的羽毛,既然如此……
反正現在也褪不了色,先暫時就這麼著吧。
他拔出一尾細羽給雁菡傳信,說自己因不慎答應指甲草小花妖在自己身上練手而讓對方給塗了一身顏色,卻不料這顏色十分頑固,一時半會竟是洗不掉的,他現在羞愧萬分,自覺無顏見主人,所以先找地方躲躲,等什麼時候顏色褪了,再來主人跟前伺候。
雁菡聽聞原因,又好氣又好笑,說道:「想不到你還這麼淘氣,算了,回來吧。」
於是,彤冠便以一種與仙鶴風姿完全不匹配小媳婦狀小碎步回到了荷花苑,讓雁菡忍不住又氣笑了一回。
彤冠敏銳地感覺到,她其實是喜歡自己這個樣子的。
或許因為彩色羽毛舞起來更好看,或許他現在樣子更符合她的審美,總而言之,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的時間多起來,偶爾還會流露出遙遠的緬懷之色。有時候一覺醒來,看到她默默注視自己的柔軟而微濕的目光,他就不由自主地心中狂跳。
他淪陷在她這種目光中,又迷茫又渴望,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慢慢蘇醒,卻又不十分明了。他想和她談談,然而他一動,由休息狀態變為清醒狀態,她也瞬間就清醒了,那種能夠傾訴的微妙氛圍一掃而空。於是,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咽下那些正在努力成形的問題。
後來,他改變方向,去向這裡壽齡最長的驩疏馬請教。驩疏是元老級別的人物了,雁菡還沒到這裡時驩疏就已經生活在這裡,後來一直協助雁菡管理帶山。
驩疏做為一隻輪不上級別的神獸,對其他高級別的神獸很有了解,「畢方?
畢方由木中化生,身形如鶴,青羽,赤腳,一足,昔年天帝乘蛟龍車召集四方鬼神時,畢方就護衛在戰車之旁。「驩疏的目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有如此經歷,才算不枉此生啊。」
彤冠默默無言。
回到荷花苑,他便開始有意無意地以單足的形象示人,鶴休息是也是單足的,他不過把時間延長了而已。
他泰然自若地把身體撐在一隻腳上,優雅地銜起面前棋子,姿態十分高貴。
雁菡不禁莞爾,「你這個樣子,還真像。」
說完,再不發一言,落下一枚棋子。
他越來越習慣單腳的生活,而雁菡對此也並沒有反對。他不是普通的鶴,不需要兩□□替來休息,飛可以代替行走,就是跳舞時,單腳旋轉也比雙腳旋轉好看,也就是說,到了他現在這個程度,兩隻腳……是多餘的……
彤冠想起畢方,神鳥就是神鳥,長得就是簡練。由天地靈氣化生的生物,和他這般由母體孕育的生物就是不一樣啊!不過沒關係,他可以向大神看齊!
懷著向大神致敬心思的彤冠,決定盜版一下大神的形象,讓自己也簡練起來,那要去掉左腳呢,還是去掉右腳呢?
這是個問題。
彤冠去向驩疏請教,「畢方的單足長得是靠左一點,還是靠右一點?」
驩疏張大嘴巴,用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看著他,「難道不應該長中間?」
「是這樣嗎?」彤冠嚴肅地皺起眉頭,若有所思,然後緩緩地點了一下頭,「那他的腿長得是偏前呢還是偏後,是比較粗壯還是比較纖細?」
他自然覺得細長的腿比較好看,可如果神鳥長了一根樹樁一樣的腿,用粗壯度來彌補數量不足的話……
他必須聽聽專業人士的意見。
驩疏的眼睛瞪成銅鈴狀,提著棍子就把他打了出去:「滾!你逗老子玩兒呢,老子又沒見過他,怎麼知道?」
彤冠被現實的無情結結實實糊了一臉,現在,他遇到一個最大的問題,在這裡,沒人見過畢方,傳說只是傳說……
不,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見過他,那就是雁菡。
他不是要把自己變成畢方,而是要把自己變成她心目中的樣子。一百個人口中有一百個畢方,神鳥原本是什麼樣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目中的神鳥是什麼樣子。
找到明確的方向,他心中有點小激動,彷彿自己離她心中的某個位置更近了一步,晚上下棋時,他裝作不經意地提到,「今天,我去找驩疏喝茶,驩疏把我打了出來,說我沒事裝什麼神鳥。我說我們鶴平時喝茶都是這個樣子的,除了杯子有點深……然後向他請教神鳥是什麼樣子,他一會兒說腿長在中間,一會又說腿長在右邊,後來又說我故意逗他玩,因為他也沒有見過神鳥的樣子。主人,神鳥畢方到底是什麼樣的,他的腿粗嗎,長中間嗎,主人見到他時是個什麼情景?」
他一副鄭重其事求教的樣子,讓雁菡幾乎笑趴在桌子上,心中原本那一點悵然之情也煙消雲散。
彤冠認真地單腳獨立在那兒等著她笑完,然後聽到她幽幽道:「其實,很多事我都記不得了,我記得的多是來到帶山之後的事,前塵種種一片空白。可是我卻記得和他在一起的情景,」她嘆息幽微,如低回的輕風,「雖然只是零碎的片段……」她目中又露出那種遙遠的悵惘之色,「兩個人一起賞荷的情景,下棋的情景,他載著我遨遊雲海的情景……」她低頭抿嘴一笑,落下一枚棋子,「往事如煙,不可追矣,或許,這就是天意。」
彤冠結結巴巴,「那、那您會去找他嗎?」
雁菡微微搖頭,「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也並無多大的意義。」她垂下長睫,神色平靜,「帶山的一草一木都是我悉心栽培,我不會離開這裡。」
彤冠默然無言,而心思卻轉到了其他地方。
他不會忘記她初見他這副樣子時的神態,不會忽略她偶爾流露出的渺遠眼神,更不會無視她不自覺對自己越來越多的關注,與自己逐漸變化的相處模式。
只要她喜歡,他變成那樣有何不可,他從未猶豫。
而且,如果變成她過去熟悉的樣子,會不會激發她的記憶呢?
他很期待。
他做足準備:寂靜無人的山洞,鋒利的匕首,修補術法,甚至還找到了那位小花妖,向她討了一些治傷的草藥。
萬事俱備,他進入山洞,化翅為手,伸出自己的左腿,一刀□□腿中。
他毫無做手術的經驗,何況還是切掉自己的腿這種事。他用了最笨的法子,最笨,最疼,他沒有想到的疼,疼得他渾身顫抖。
血如泉涌,讓人心驚。
匕首幾乎握不住了,他不停地施著止血術法,然而,止血卻止不了疼,他一點一點地向里切,匕首一動,血就往外涌,腿根處血肉模糊,羽毛上血跡遍布,他疼得視線模糊,卻還是咬著牙,狠心切割。
「你在做什麼!」
突然,一聲怒喝傳來,他抬起頭,便看到她震驚的面容,和她身旁是捂著嘴流眼淚的小花妖。
那時他還不知道,小花妖在他身上偷偷下了跟蹤藥粉,他要傷葯的舉動引起她的懷疑,她跟蹤他,發現他的奇怪行徑后報告給了雁菡。
雁菡風一般旋到他面前,目中是無法置信的震驚和痛惜,還夾著難以抑制的憤怒,她迅速拔出匕首,施法止血,蓮花露滴在傷口上,疼痛漸緩。
她的臉色嚴肅得可怕,揮手讓小花妖離去,她沒有一絲溫度的目光盯向彤冠,「說吧,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全身冷得猶如冰海雪域一般。他有些心慌,結結巴巴地說了許多辯解之詞,原本那樣美好的想法,一說出來,卻顯得那麼愚蠢。
彤冠低下頭,不敢看她的表情。
雖然之前隱有猜測,可是聽到他親口承認,她還是無法自已地渾身冰冷。
直到此時,她才驀然發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為了她那些不可言傳的朦朧喜好,他竟然要切掉自己的腿!
難道不是因為她的縱容嗎,縱容了自己的私念,縱容了他的迎合,如果再晚來一步,晚來一步......
她控制不住地心顫。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那點喜好,會對他產生如此大的影響。
也是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兩人的關係是多麼畸形。
她把他當做什麼了呢,靈寵?打發寂寞時間的玩物?
她從未關注過他的內心,從未關注過他的想法,也就是說,從未把他當做一個平等的獨立的個體來對待。
於是就造成了他過分依附她,為了討好她竟不惜自殘。
他在這種畸形的關係中喪失了自我。
冰冷的悔悟穿透內心,她看著他,痛惜,內疚,悲憫。只要他在她身邊,他就永遠無法真正成長,多少年的修為都不行。
她微微閉上眼,語氣漠然決絕,「我說過,你是你,別人是別人,無論你做多少事,也無法變成另外一個人。為了這樣愚蠢的理由你竟能做出這種事,你修鍊這麼多年,還是沒有修鍊出你自己。你走吧,離開帶山,這裡沒有你的位置了,什麼時候你找到你自己,你再回來。」
說完,再不看他一眼,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