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蓄意拉攏
凌勵偷眼去瞧旁邊的張岱,見他滿臉不在乎的神情悠閑地品茶,彷佛吳賢的痛苦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一般。這著實令人費解,吳賢和張岱的關係應當說是好朋友吧?豈有這樣的朋友?!
「吳王千歲有旨:請諸位大人、公子移步妙香殿用膳。」
一名身穿團花赭色中官服,手挽拂塵的宦官尖著嗓門在門口傳旨。
陳子龍招呼一聲凌勵等人,起身又整理了衣冠后,等著凌勵走到身前,笑道:「此間唯有宜世為朝廷命官,就走在頭裡吧!」其他諸人紛紛應是,伸手示意讓凌勵先走。
凌勵也不客氣,微微一笑道:「那,凌勵就恬顏佔先了。」語畢,向那宦官點點頭,邁著八字步跟著行出暖閣。
此時無朱由楨在旁的壓力,凌勵才放開心懷打量這王府,卻是越看越心驚,心想尤萬松前番說輔國將軍是蘇州首富,觀這佔地廣闊的宅邸就知所言非虛。今番他又晉爵為親王,增加了封地、俸祿,恐怕眼前這王府不久就會擴大無數倍了吧?
只見這裡的建築格局與一般江南園林完全不同。蘇州城小地少,園林設計一般是小中求大,用多變的空間轉移人的視線,製造移步易景、步步有景的效果,來減弱空間狹小的感覺。這就讓蘇州園林往往有小巧精緻、曲徑通幽之感。而這吳王府,則反其道而行之,仗著佔地頗廣,採用十字軸線布局,建築樣式也力求渾厚、高大、寬闊、有氣勢;江南的建築小品,如湘妃竹、如太湖石、如盆景、如蓮池,則統一地歸納到一起,成為一大景觀卻不影響這裡的整體風格。那就是:莊嚴、貴氣、豪華、沉穩。
一行人在宦官的引導下,走上漢白玉台階,只見當面正有一雄偉大殿,大殿門上金字匾額為「妙香殿」,那王府典仗正王睿正在門口,看見諸人行到,拉長聲音唱禮道:「翰林院五經博士凌勵大人到!松江府華亭……」
伴隨著王府典仗正的唱禮,殿內行出一個個宮裝打扮的嬌俏少女來,將凌勵等客人引導到酒席座位上,以後,則侍立在客人身後聽候差遣。
凌勵見這酒席布局與平時完全不同。平時官宴也好、家宴也罷,都是設立一主席,其他為側席,使用大圓桌和八仙椅圍合成席。而今,則是正對殿門設一尺許檯子,台上有一長條桌子,桌后安放一張盤龍櫟木椅,顯然這是為吳王朱由楨準備的主席了。側席布置在兩廂,一人一桌、一桌一椅,與電視裡面看到的皇帝宴請百官的場面幾乎一樣。
也許,這就是所謂皇家氣派吧?
凌勵看到,他正在全殿的左側首席上。想這古代以左為大,以首喻尊,顯然自己被那吳王看作最重要的來賓了。又見諸子紛紛落座后,右邊首席卻無人就座,空蕩蕩地杵在那裡甚是礙眼,不由揣測那會是何人之位?
張岱被安排在凌勵旁邊,此時微笑欠身細語道:「不知對面那席為誰而留?」
凌勵側頭一看,張岱的目光還停留在對面席位上,若有所思的模樣。乃陪笑道:「凌勵對蘇州士林也知之不多,不敢妄自揣測。」
大殿里,眾年輕才俊們性子也算相投,嗡嗡的議論聲不絕於耳。忽見那傳旨宦官從主座背面的屏風后閃出,整整姿勢一甩手中拂塵揚聲道:「吳王千歲駕到!」
出於禮貌,出於對封建制度的無可奈何,凌勵立時站起作出長揖的姿態,看著年輕的吳王朱由楨攜著一年輕書生的手從緩步走出。
「諸位免禮,請就座。」朱由楨很有風度地右手虛抬,又指向那年青書生朗聲道:「本藩向諸位引見一人,此乃宜興陳貞慧公子!以後大家可多多親近才是。」
凌勵倒是聽尤萬松說過陳貞慧之名,此人年方二十四,擅長散文駢體,頗有才名。陳貞慧其父陳於廷官至左都御史,又是東林黨魁,與董部院老大人、錢龍錫等人關係莫逆。沒想到朱由楨居然能把這號人物從宜興請來,再看左右眾人皆是年輕俊彥,暗思這吳王肚子里究竟打著什麼算盤?
猜測歸猜測,他還是很有禮貌地隨著朱由楨的介紹,向陳貞慧長揖一禮,卻聽朱由楨道:「定生,此乃翰林院五經博士凌勵凌大人,當今畫壇大師、西學大家。」
凌勵今日聽如此介紹數次,幾乎要將耳朵磨出老繭來,忙客氣地向陳貞慧點頭微笑。因為兩人相隔大殿正中的過道,遙遙相對不便說話,乃各自落座。
此時朱由楨落座後手一抬,旁邊的宦官立即悠悠喊道:「宴起,上女樂!」
殿側,環佩聲起中行出兩隊盛裝女子,前者手捧琵琶、洞簫等樂器,行到席后早已備下的椅子上就座;後者則一身輕薄舞衣,帶著一股幽幽的香味走到殿中,只見打頭一位粉色羅衫女子,藕臂一揚,眾女齊齊向朱由楨萬福為禮,再向席間眾人行禮。禮畢則樂聲響起,殿中女子紛紛起舞,一時間,羅袖翻飛、金蓮輕移,整個殿上的空氣中,都隨著音樂的節拍,生出一浪浪的襲人香味。
凌勵目不轉瞬地看著眾舞女,聚精會神地聽著古樂聲,輕鬆愜意地飲酒吃菜,心裡卻暗道:這才是老子應該過的生活!也只有這樣的生活,才不枉自來得這個世界一回啊!
他兀自輕輕用手指在桌上打著節拍,沉醉在眾舞女的美妙舞姿中,為那偶爾露出的雪臂粉肚而心旌神搖。卻渾然沒有注意到,朱由楨的目光時不時地掃向自己。
舞罷,眾女退下,朱由楨舉杯道:「當今天子英明神武,銳意中興,方有江南之歌舞昇平,方有本藩與江南眾俊傑在此歡宴之機。」略微停頓后,朱由楨轉身向北舉杯過頂,又道:「本藩謹以此酒,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凌勵見眾人紛紛舉杯過頂說著相同的話,也慌忙有樣學樣,嘴裡含糊地念叨著:「願老子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實在提不起對崇禎的好感來。
歷史已經證明這個十七歲即位的皇帝不是明君,而是一糊塗蟲,只是披上了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面紗而已。真要憑藉勤懇、敬業就能成事兒的話,那麼全天下只有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民,配享受這樣的筵席,那麼這天下也輪不到皇族那些「溫室里的花朵」來主宰!
哪朝哪代的開國明君不是受過些苦難的人?哪朝哪代又真正地江山萬萬年呢?還不是因為受過苦的前輩,被溫室中成長起來的後輩取代,導致皇帝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嗎?想那崇禎皇帝,也是宮中長大,錦衣玉食,尚且年輕識淺,縱然有中興大明的豪情壯志,想來也不具備經過磨礪而來的本事!萬歲?萬歲個屁!
胡思亂想間,只見朱由楨端著碧玉酒杯走到面前,微笑道:「凌大人,本藩有一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凌勵趕忙收神回來,起立躬身道:「王爺但講無妨。」
「本藩想向吏部陳請,商調凌博士為右長史,不知博士意下如何?」朱由楨雙眼如隼看著凌勵,說出一番石破天驚的話來,卻是語聲輕描淡寫,容色熱情殷殷。
王府的右長史?正五品的官員呢!
凌勵心念電轉卻不敢正視朱由楨的目光,忙掩飾著長揖道:「凌勵年紀輕輕,德才皆薄,恐負了王爺的期望。如今西學推廣一事尚未鋪開,部院老大人的重託在身,凌勵實在難以放下承諾,罔顧道義,以一己私利失信蘇州眾多官員百姓。乞求請王爺收回成命!」
凌勵的反應不可謂不快。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天上不會掉個金磚來專砸凌勵的腦袋!無功不受祿的道理他還懂得,他還沒有為吳王的賞識而昏頭,也沒有被從正八品到正五品的飛快提升而喪失思想。
憑什麼朱由楨要這樣提拔自己?何況這位王爺,多半還是搶走西霖園的強勢神秘人物呢!在對方意圖未顯之前,只有傻瓜才以為自己真他娘的牛逼!
朱由楨臉色一變,估計這位王爺千歲也沒有想到凌勵如此快,如此直接地回絕了自己,還是在眾人之前慨然回絕!
「本藩渴慕博士已久,只怕今日博士拒絕,會讓本藩夜不能寐呢!」朱由楨的話音里,帶著一些薄怒,也隱隱有威脅的意味在裡面。
什麼人能夠讓一位顯赫的王爺夜不能寐?三種人!一是見絕代佳人而不得,將這年輕王爺的魂魄收去;二是於其利益攸關的關鍵人物;三是……敵人!
凌勵會是哪種人呢?首先他性別是男的,肯定不是絕代佳人;再次他官小位卑,跟朱由楨也沒有任何的合作關係;那麼,就是第三種人嘍?那麼,再將西霖園一事聯想起來,這種可能性似乎很大,卻又說不出任何原因來。
權勢之人對付敵人,要麼收其心為己用,要麼咔嚓了事。現在,朱由楨是不是正在這樣做呢?
凌勵的冷汗在背心裡涔涔而出,方才的仙樂歌舞,美酒佳肴已然拋到腦後。百思不得其解間,卻不得不在這個場面回王爺的話,於是他作出難以決斷的痛苦模樣,顫聲道:「王爺乃金枝玉葉,切不可因為凌勵的粗鄙而傷了身體,那樣,凌勵雖然萬死也難以贖罪。」
「哈哈!哈哈!」
朱由楨突然仰頭大笑一陣,舉杯道:「凌博士果然是信用之人,果然是成大事之人!本藩絲毫不惱,卻愈加佩服凌博士吶!今日博士賞光前來,粗淺酒席、粗鄙歌舞,怎能酬盡本藩對博士殷殷嚮往之情?」
說完,朱由楨端著酒杯向凌勵示意,飲盡后突然提聲道:「來人吶!」
凌勵渾身一顫,不會是這王爺早就安排帶刀甲士,要當眾拿了自己,隨便安個罪名砍頭吧?懋中兄,密之、辟疆二位老弟,救我!
神情恍惚間,卻聽朱由楨道:「昨日本藩方知,西霖園乃博士所愛,本藩無以為意,只能以這薄薄一紙房契為禮了。」
凌勵心中大震,抬眼看去,朱由楨的手上果真有一紙文書,想來就是那西霖園的房契了!
為什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此事是福是禍?是凶是吉?他朱由楨是錢多得燙手了?
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