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源起銀市
無人能回答凌勵,也無人能在此時說話幫到凌勵,連作為客人的陳子龍、方以智和冒襄三人,也不敢在堂堂的吳王筵席上冒昧開口。何況,他們也未必從吳王對凌勵的分外恩寵中體察出危機來。
在這殿中十多人,至少有一大半是兩眼放光、一臉羨慕的神情,看著穿著青色長袍的凌勵,也許他們都在嫉妒凌勵的好運吧?
凌勵硬著頭皮向朱由楨拜道:「王爺錯愛凌勵了!只是凌勵心下感激,卻思量自身並無絲毫本事,能得王爺如此厚愛,惶恐啊惶恐!千歲恩賜西霖園,凌勵本當覺得榮耀非凡,感受王爺深恩,然自覺對朝廷無寸功、對王爺無分毫進獻、對百姓官民無德行,實在難以說服自己愧領王爺賞賜吶!」
價值最少五萬兩白銀的西霖園,奇怪地成為朱由楨和凌勵之間的橋樑。但是,一個顯赫的大明親王,為何會將從凌勵手中硬搶過去的西霖園,在此時以賞賜的方式贈與凌勵?難道他這位千歲盤下西霖園之前,真的不知道凌勵和曾顯誠之間的交易?不可能,蘇州多大點的地方?這位王爺豈有不知之理?
難解啊!
朱由楨連番被凌勵婉言拒絕,拉攏許願加官晉爵不成,贈送萬金宅第也不成,彷佛他面前是一塊油鹽不進的頑石般。
看看左右,那群才子俊彥們大多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大方的吳王,看著不識抬舉的凌勵,卻都是不敢出聲。
整個大殿上,此時已然沒有一絲歡宴的氣氛。
「哼!」朱由楨畢竟還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城府深不到哪裡去。此時感覺拿不住面子,悶哼一聲回到自己主座上,坐下后又似乎是想不通透一般,「嘿嘿」冷笑一陣,道:「如此,本藩就當著殿上諸君把話說開了吧!博士請坐。」
凌勵冷汗涔涔,依言坐下,卻覺渾身發虛,早已汗濕衣衫了。
「本藩聞言,凌博士正在操作市面銀價升跌之事,不知屬實否?」
凌勵的心臟幾乎跳出了喉嚨,心道:這謎底終於浮出水面了!但是這吳王此問卻是大有文章呢!
操縱金融之事,無論古代、現代,都是為統治者所不容,都是殺頭的大罪!誠然自己是聯合了官商士子,是在穩定銀價,可是如依照吳王這般問話去回答,那麼落在殿上眾人耳中的,卻是凌勵在為禍銀市了!這麼一來,朱由楨會不會馬上著人將他拿下,然後咔嚓一聲……
不行!得拉上許紹宗!得牽出畢自嚴!
「回稟王爺,下官無能操作銀市,卻是得了戶部畢大人、前巡撫許大人之令維護銀價,免得市面生出波動,對大明江山社稷不利。」凌勵躬身回答后,偷眼去看朱由楨。
「噢?果真如此……」朱由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喃喃說著,眼光卻望向大殿外的縹緲空間。半晌,這位吳王千歲才「呵呵」一笑,換上滿面春風的笑臉,舉杯道:「來來來,美酒佳肴不可辜負,今日難得眾才子歡聚,定要盡興才是!張順兒,安排教坊人等繼續歌舞助興!」
一場意外的風波過去,大殿上馬上又呈現出歡悅的氣氛,絲竹聲起、歌舞再現。
凌勵臉上帶笑,心中叫苦。他才不會相信事情已經結束,很多疑慮縈繞在心,又哪有興趣去看歌舞,品美酒呢?
朱由楨草草結束了談話,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是因凌勵口中的戶部尚書、漕運總督而放棄了某種打算。可是,封官贈房是為何?這個原因不找出來,估計凌勵從此就會如朱由楨方才所言那樣——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嘍!
苦思未必能夠得出結果。
凌勵正在苦惱間,卻聽身邊的張岱輕輕咳嗽一聲,好奇轉頭看去,張岱正在欣賞著美姬舞娘半露的酥胸,哪裡有跟凌勵談話的意思?凌勵懊喪地正待轉頭,又見張岱的左手手指輕點桌面,手指有意無意地指向桌面一處。仔細一看,卻是用手指蘸著酒水在桌面寫著:鄭芝龍。
凌勵心中一動,正要說話,卻見張岱酒杯一移,那字已然模糊,看不出半點原狀來。
一個大膽的猜測躍現在凌勵的腦海中:熊文燦、鄭芝龍背後,巍然端坐著吳王朱由楨!嘶……這位吳王可是受到皇帝的寵信,才從輔國將軍陡升為親王的,如果真與熊文燦、鄭芝龍勾結,操縱銀市,豈不是動搖大明之根本,與叛逆謀反並無本質之區別呢?會嗎?事情真的是這樣?!
隱隱中,電視劇看過很多的凌勵覺得:自己墮入了一個更大的、驚天的政治陰謀當中……一位藩王,每年拿著朝廷優厚的俸祿,占著千頃良田美地,完全可以過上如此般的優裕生活。那麼,他為何還要去操縱銀市謀取暴利?他缺錢!只有這個答案!那麼這位藩王為何缺錢?難道俸祿和封地所得不夠他、甚至他子孫萬代錦衣玉食一輩子?不,不是!他定有花大錢的地方!軍隊就是花大錢的地方。可朱由楨作為一個藩王,按照明朝祖制不得涉政、不得擁兵,只能保留一支象徵意義上的藩兵,不過一個衛所的建制。那麼他花錢到軍隊上,圖謀什麼?這似乎不言而喻了!
謀反,謀反,謀反!
這個念頭一直在凌勵腦中打轉。聯繫起朱由楨親熱地籠絡江南年輕士子,聯繫當初方以智和冒襄顯得唐突的推斷,聯繫起曾顯誠透露出皇帝對朱由楨的提拔信任……台上高坐的吳王在凌勵眼中變成了一個心機深沉、圖謀篡國的陰謀家。
跟陰謀家打交道,跟意圖篡位者同席飲宴,再想想一旦敗露后的結局,就足夠讓凌勵不寒而慄了。他對歷史並不了解,僅僅限於初中、高中那種水平,卻也知道崇禎皇帝的皇權,是結束在煤山老槐樹的枝椏上,而不是某個意圖篡權的陰謀家手上。
美酒佳肴無滋無味,輕歌曼舞無形無色,王府歡宴變成了痛苦的漫長折磨。
好不容易歌舞罷、酒席散,八分酒意的才子們在宮女的扶持下紛紛回暖閣,去開什麼詩酒會;又或者在某個隱秘的地方,享受吳王千歲恩賜的美色,作那白日宣淫的人倫大事。
凌勵正要起身,卻聽朱由楨道:「博士留步,本藩還有要事相商。」
苦啊!難道真要牽扯進謀反叛逆的陰謀中去嗎?可是目前根本就無法拒絕朱由楨的意思。無奈中只能心下長嘆:見步行步吧!
給陳子龍等人打個「放心」的眼色,跟隨朱由楨行到書房,卻見房內已經有兩人肅立恭迎。
兩人一文一武,恰成對比。文的年約五旬,身形矮小清瘦,鬚髮已見斑白,臉上肉無二兩卻是橘皮深皺,身穿一襲紫色官袍就如竹竿晾衣一般空蕩;武的年約三十,生得虎背熊腰,滿臉彪悍之色,身著全副鎧甲,外罩一襲錦袍,腰挎戰刀,雄赳赳一將軍耳!
朱由楨抬手示座,輕鬆無比地微笑道:「博士,本藩來引見一下。這位乃本府左長史程燁,這位乃是指揮使鄧龍。二位,此乃翰林院五經博士凌勵凌大人。大家同在蘇州,應當好好親近才是。」
凌勵趕忙見禮,口稱「幸會久仰」應酬一番,心裡卻巴不得這輩子都不跟這些人碰面。屁股剛沾著椅面,就聽朱由楨「叮」的一聲揭開手上的茶碗蓋,凝色道:「冒昧請博士留步,實是有大事相商。」
背不靠椅,身體前傾,露出專註的神情,表示出洗耳恭聽的意願。這些事情凌勵作來還是輕鬆自然得緊。
「實不相瞞,此番銀價波動,乃是本藩與兩廣總督(熊文燦已經因功從福建巡撫升為兩廣總督)所為。」
機密!雖然早已經被凌勵猜中,卻是依然駭人心驚。吳王和兩廣總督是何人?他們的機密說給一個小小的八品博士聽,對凌勵來說是禍不是福啊!稍不留神就能引來殺身之禍。
「千歲的意思是……」凌勵試探地問道。
朱由楨抬手作勢打斷凌勵的詢問,從懷裡掏出那張房契,換上笑臉道:「本藩欣賞凌大人見識廣博、手段非凡,決不想與凌大人以及戶部為敵手在銀市上廝殺。惜乎如今大量銀兩已然入市,抽身不及啊,唯有請凌大人手下留情呢!」
手下留情?現在是要誰手下留情啊?!
凌勵明白了,人家朱由楨已經知道自己在銀市的作為,想在威逼利誘下,將凌勵等人擠出銀市,以便獨領風騷呢!說不得,這銀價波動背後,除去朱由楨、熊文燦、鄭芝龍,還有什麼人物……碰不得啊,就算有部院老大人,就算有如今身為漕運總督的許紹宗,就算還有戶部尚書畢自嚴在背後撐腰,凌勵也沒有多少底氣跟吳王硬碰。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現在是你死我活的廝殺之局,除非凌勵有本事把正受寵信的朱由楨、熊文燦扳倒,否則只有讓步一條路可以走!於是他欠身道:「王爺說笑了,凌勵當立即抽身銀市!」
朱由楨呵呵一笑,將手上的房契放在茶几上,緩緩推向凌勵,道:「有凌大人一句話,本藩就放心不少。此西霖園,權當本藩給凌大人的一點心意。不過凌大人好像誤會了本藩的意思,不是撤市而是聯手!」
「聯手?」縱然是有些心理準備的凌勵也失態了,訝然地驚呼出聲。
「正是!」朱由楨目鎖凌勵,凝聲應道。
凌厲心念電轉下,頓時有了些精神,抬手作拱:「此事凌勵不敢擅自作主,千歲能否通融些時間,讓凌勵回去后與眾人商議一番,再行答覆王爺?」
緩兵之計老子還是會使的嘛!
朱由楨朗聲一笑,欣然道:「凌大人已然有意,想來其餘諸人必為大人為馬首呢!好,如此甚好,本藩恭候凌大人佳音。」
凌勵面上帶笑,心中卻在叫苦:這吳王完全是一副吃定自己的模樣啊!人家是大莊家,自己是憑藉身在暗處的優勢在銀市中兩頭討好,撈得一些實惠,如今已然暴露出來,還有那麼愜意得日子過嗎?
合作?小小的凌勵依靠一百二十萬兩的資本,只能作朱由楨等人的小跟班兒!
似乎,凌勵發大財的夢想梭忽遠去,遙遙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