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精緻香閨
方以智見紫凝走後,凌勵的眼角不住向門邊瞟去,神色間說不出來的落寞,乃舉起酒杯笑道:「卻不知紫凝姑娘將為以智師母,往後飲酒也需作酒令否?」
迎春掩嘴良久,臉上紅霞彤彤,柳眉杏目痛苦地擠在一起,終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又覺失禮,惶然端起酒杯笑道:「紫凝妹妹與迎春乃是平輩,公子方才所言后,迎春才省得當請公子作賦一首,看看能否入得師門呢?」
凌勵的注意力被兩人的調笑引了回來,見方以智俊面通紅,顯然吃了迎春「輩份」之說的虧。不過,兩人臉色一樣的緋紅,倒也是絕配,遂故作苦惱道:「往後,恐怕不得酒喝哩!本想今日紫凝一事說定,就和二位痛飲三百杯,卻怕負了李媽媽的一番待客好意,還有迎春、芙蓉二位姑娘的深情。也罷!凌勵自己喝!」
說完,端起酒杯幽怨地看了眾人一眼,仰頭將酒喝了個乾淨。
方以智本是「痴人」,一見凌勵說得哀怨,心下不忍,也陪著喝了一杯。
兩人的神色,一個哀怨,一個擔憂,哪裡有半分談定喜事後的愉悅?似乎美若天仙的紫凝過門反是愁事一般。
「密之,方才你力敵二人,勇猛非凡,此刻卻……唉!當真是痴人。」冒襄不便明說,隱隱地點了方以智一下。
迎春見方以智有些怒容,忙道:「奴家正愛公子的痴呢。」說著,一手拉著寬大的綉雲羅袖,另一手露出皓腕來,拿起金燦燦的銅酒壺,給方以智的空杯滿上。
方以智長嘆一聲,慨然道:「大人、辟疆,以智想投筆從戎,去得山海關外打那建奴韃子,復我遼東!」
煞風景的話!這麼個金粉地、溫柔鄉,哪裡是他方以智勃發豪邁之氣的地兒?
凌勵一驚,方以智果真要去投軍?那自己推行西學豈不是少了臂助?!再說了,方以智這樣的治學人才去從軍打仗,著實有些浪費。他正要說話,卻見迎春一臉迷醉、滿眼崇慕地看著方以智,心下不禁凜然,想要說的勸阻之語被生生地硬吞回去。
迎春掩去了方才羞態,容色端正地舉起手中酒杯道:「公子,奴家敬公子一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奴家雖為青樓女子,卻也羨慕木蘭從軍、紅玉擊鼓呢!」
唐人溫某有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現在看來完全是胡說八道。這江南女子不僅僅溫婉多情,也有燕趙兒女之豪爽意氣,難怪這青樓中,會陸續出現「秦淮八艷」這般人物!
看著方以智和迎春兩人豪情滿懷,舉杯共飲,凌勵居然生出自慚形穢的感覺來。
「仗劍去國,拔刀北望!」冒襄也是一臉的讚歎感慨,完全沒有剛才的調侃神色。
凌勵正待說話,卻聽門邊傳來輕輕地哼唱。
「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守四方;遼東煙塵旌旗卷,吳地男兒空悵惘……」
只見紫凝緩步走來,纖纖素手輕打節拍,眉眼中卻是一副「壯懷激烈」而不得的「空悵惘。」那容顏,那眼神,嬌柔中隱含不屈,令男人騰的生出一股豪強之氣,想要將她攏入懷中保護起來,想要縱馬橫戈快意沙場。
曲罷,眾人尚在蕩氣迴腸時,紫凝柔聲在凌勵耳邊道:「公子,可否移步奴家陋室相談?」
美人相邀,香閨敘話。
去他娘的壯志豪情!去他娘的憂國憂民!反正還有十七年的風流日子可過,興許等那昏君弔死在老槐樹上后,忠臣義士的下場才會好過一些。凌勵此刻絕對不去當袁崇煥似的忠臣,當功臣不當烈士,這是他最最起碼的原則。
凌勵當下欣然起身,對方以智和冒襄道:「如此我等各自玩耍,晚間若要留宿,明日再行聚頭。」
紫凝的閨房不在前院樓上,而在暗香樓後院花園子邊的精舍中,這倒也看出老鴇對她卻是青眼有加。
室內陳設精緻清雅,溫馨而無奢華之感。牆上的書畫多是名家之作,和案台上的古琴,雕花桌上的琵琶相映成趣。尤萬松所作《半塘秋月》赫然在正中牆上,經過精心的裝裱,益發顯得神采不凡,筆墨瀟洒。畫下乃是一雕琢精細的檀香小几,几上經緯縱橫,還有一局黑白之爭未分勝負。旁邊另有一香爐小案,正放著一本翻開來的古舊棋譜。
凌勵的目光最終落到一紙扇面上。乃是一幅工筆花鳥《芍藥錦雞圖》,題詩小楷有瘦金之風,卻尤帶薛濤小楷的清麗嫵媚,結字用筆頗有功力,在柔弱中呈現出剛直男兒之風。
「公子,您的傷……」
凌勵抬手笑道:「不妨事,輕傷不下火線。」說完才醒悟,哎喲,把在學校里的話搬到這裡來了。也許這個房間里優雅的書卷氣氛,還真是撩撥起了對前世的懷念。
紫凝一臉迷惑地念叨著「輕傷不下火線」,突然如想到什麼一般,秀面通紅,掩嘴笑道:「卻不知公子平日對蓮香妹妹,是否也如此有趣兒。」
凌勵下意識地摸了摸了鼻樑,那地方著實還有些疼痛,卻並未如想象般紅腫起來。由此想到了懷中那方血紅色的辟邪鎖,擔心那百戶一拳將那寶貝打壞了,遂伸手解開衣襟去掏那物事。
紫凝見得他在寬衣,臉兒更紅,忙道:「公子,奴家給您沏茶去。」
凌勵「嘿」聲一笑,搖搖頭,低聲自責道:「來這裡這麼久,卻還未習慣這世界的男女之防。咳,如此做事,還真污了紫凝的冰清玉潔呢!」
說話間,他扯出了那方名為「龍精」的寶玉,就著紗燈細細觀看。紅黃斑駁間,寶玉並無裂縫紋路,更無缺損。這方「暫且留存」的寶貝,也許終究會還給馬家人,因此絲毫缺損都不能有。
紫凝沏茶進屋,見凌勵那般模樣,不由俏臉更紅,心道:公子還真如妹妹所說,是正人君子呢,怎生方才想歪了去?帶著誤會和綺念的羞怯,紫凝款款放下茶盤,輕聲道:「不若,紫凝為公子撫琴一曲,茶香琴韻,分外閑適呢。」
凌勵收好寶玉,轉頭見紫凝雙頰緋紅,也不禁有些尷尬,自然點頭稱善。
紫凝行到琴案邊,端正了容色后緩緩落座,優雅地輕輕抖動羅袖露出雙腕,十根如蔥玉指輕放在七弦古琴上,稍一撩撥,古琴發出「叮」的一聲悅耳清吟,餘音悠悠,頗有繞樑三匝之意境。
凌勵端起清茶,深嗅茶香,正等著妙音入耳,卻聽紫凝道:「公子,方才何不提出牡丹姐姐之事?」
「牡丹不是已然有了好歸宿了嗎?凌勵若冒然提出,豈不是壞了牡丹的好事?」凌勵大為不解,他知道牡丹和紫凝關係菲淺,隱約中有些不妙的感覺陡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