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那天是進入雨季前的最後一個艷陽天,蘇岩從醫院請了半天假,早半個小時驅車來到機場候在那裡。接到范曉菁電話的時候,她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畢竟這座城市對她來說有太多不愉快的回憶,她以為她會需要更多的時間來療傷。
接機口被柵欄圍起來,每隔一段時間就匯出一股人流,那些剛剛結束長途飛行的人走在不算長的甬道中,用雙眼在人群里搜尋熟識的身影,看到之後嘴角微微上揚,眼裡盛滿笑意。
蘇岩見時間還早,去機場咖啡廳點了杯熱咖啡握在手上,站得有點遠,時不時抬頭看一眼人群,又低頭看一下腕錶。
大概又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又一股人流從甬道中出來,范曉菁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扎眼。她本來就高,如今清瘦了些,更顯得身高腿長。米色的風衣敞開,裡面穿一件純黑色的毛衣,下身深藍色的牛仔褲,腳踩著一雙棕色露趾涼鞋,好不風涼的打扮。
蘇岩正好抬頭,跟她的視線撞在一起。那一眼,她的心突突地跳。這還是當初那個用張狂掩飾自己,就算遍體鱗傷也要愛的女人嗎?
回過神,人已經到跟前了。范曉菁伸出五個指頭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麼,是我太帥,被我迷倒了嗎?」
蘇岩一把拍掉她的手,「嗤」了一聲。瞧著她腳上的涼鞋,感覺那風嗖嗖地就在自己的腳趾上刮過,忍不住打個抖。
「也不嫌冷。」
范曉菁一臉嫌棄。「你懂什麼,這叫潮流。」
蘇岩搖搖頭。「虧你還是做醫生的。寒從腳底起,不知道嗎?特別是女人,本來底子就寒……」
「好了好了。」范曉菁做了個停的手勢。「才大半年沒見,你要不要這麼快升級成小老太太啊。」
蘇岩收了聲,不多說,往她身後瞧了眼,沒有發現行李箱。「你就這麼回來的?」
「東西之前就郵回來了,放在朋友那裡。」
「那行,走吧。帶你去吃飯。」
兩個人坐上車,一路無話。蘇岩專註開車,范曉菁把一側身子靠在車窗旁,四根手指一下下有規律地敲在大腿上,像在盤算些什麼。好一會兒之後,眉頭漸漸皺起,有了煩躁之意,打開身前的儲物盒,裡面有兩盒口香糖,卻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車裡沒煙。」蘇岩說。
范曉菁挑眉。
「他不喜歡我抽煙,戒了。」
范曉菁再挑眉。
蘇岩翻了個白眼。「包包夾層里,自己拿。」
范曉菁紅唇一勾,伸手去後座夠蘇岩的包包。手長是天生的優勢,她一下就夠到了,果然在包包夾層里翻到了煙和打火機。她抽的時候,蘇岩把車窗玻璃搖下來,寒涼的風灌進來,吹得范曉菁的黑髮張牙舞爪的,有幾根黏在她通紅的嘴唇上。
一口煙吸到肺里,身體里的焦躁才算真正安定下來。她手肘撐著車窗,食指和中指夾著屁股上有口紅印的煙,眼睛一直看著前方。
沉默寡言,這可不是范曉菁的常態。
原來的她,不說話會死。
蘇岩驅車把她帶到何臨安的酒店,點了幾樣她愛的吃菜。范曉菁又點了一瓶伏特加要了熱的巧克力奶勾兌。
「出去了一趟,變成城會玩了啊。」蘇岩笑她。
她喝了一口勾兌酒,紅唇勾了勾,似笑非笑。滿桌子菜,都是她愛吃的那幾樣。
「咱倆從前是冤家來著,虧你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麼。」
蘇岩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眼前這人莫不是被換了魂?
「范曉菁,你是范曉菁嗎?」
范曉菁失笑。「別鬧。」
兩個人調笑間,何臨安推門進來,三個人,六隻眼睛相對的那一刻,氣氛稍稍尷尬。主要在何臨安和范曉菁的眼神交流上,蘇岩沒讀出個所以然,但氣氛真是尷尬到極點。
她乾咳一聲,站了起來指著何臨安介紹說:「這是何臨安,這間酒店的老闆,我的好友。」又轉頭看了看范曉菁說道:「這是范曉菁,我前同事。」
兩個女人的交鋒,總是微妙的。范曉菁眨了眨眼,站起來伸出手。
「你好,我是范曉菁。」
何臨安也微笑著回握。「你好,久仰大名。」
恩?久仰大名?這是什麼情況?
一頓飯吃出無盡的東西,蘇岩按捺住好奇心沒發問。等飯局結束,范曉菁去房間休息,她才問何臨安。
「怎麼回事?你怎麼認識她?」
何臨安沒看她,眼睛一直看著窗外。這個名字,近三個月來,貫穿在她的生活中。陸海生來往的郵件和簡訊中,經常出現這個名字,還有一本厚檔案,他是不讓她碰的,但有天,她還是看見了一些,其中就有范曉菁這個名字。
「不認識。只是最近總看到這個名字。」
「陸海生?他怎麼認識范曉菁?」
何臨安聳聳肩。「那誰知道,whocare」
這女人又在裝死鴨子,嘴硬得不得了。蘇岩翻白眼,不想同她理論。
「他們之間也許有些什麼情,或者范曉菁委託陸海生辦些什麼。你別亂想。范曉菁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
何臨安說:「我沒亂想。」
蘇岩:「……」一般這樣說的人,已經在亂想了好嗎?
從酒店出來,天色剛剛暗下來。遠處的天邊壓著層層厚重鉛灰色的雲朵,像幾床厚重的棉花。這光景,彷彿山雨欲來。蘇岩心中透著隱隱的不安。憑著今日范曉菁的表現,她覺得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定定看了一會兒,收了眼神,從口袋掏出手機撥了電話給林兮南。
「我現在回家,有沒有需要什麼東西需要我帶回去的?」
電話那頭的人說了幾句什麼,蘇岩低聲應著,掛斷了之後又走回酒店門前,站在那裡等著。
十分鐘左右,路邊停了一輛車,從車上走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他帶著笑,穩步向蘇岩走去。幾步之遙的距離上就伸手,一靠近,蘇岩就勢被攬在懷裡。
林兮南下午去了出版社,蘇岩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準備回家。眼見著要下雨,他便來接她。
蘇岩被他半摟著帶到車上,瞄到了車後座兩袋滿滿的戰利品。
「你已經買好了啊。我還想說一起去呢。」蘇岩一邊拉安全帶一邊說。
「下次,給你留個表現的機會。」林兮南笑,一手發動車子。
沒開出多遠就被堵了,正好是下班高峰期。蘇岩點開音樂,還是那幾支她愛聽的曲子。那種調調都一樣的民謠,林兮南以前沒少嫌棄,但每次都還會放給她聽。
「哎,又堵車了。早知道你剛才不要來接我好了,我自己搭地鐵回去還快些,又沒多遠。」
話一出口,碩大冰涼的雨點就霹靂拍啦敲著車窗,密密麻麻,不一會兒就模糊了視線,大大小小的車輛和行人都隱藏在雨幕里。
林兮南打開雨刷,笑著說:「不來接你,你就好成落湯雞了。」
蘇岩不接話。心想:老天爺這臉打的,啪啪啪。
林兮南見她不說話了,伸手往她腦袋上一按,揉揉她的頭髮,像順毛一樣。「晚上做醬油雞,吃嗎?」
蘇岩轉頭瞪了他一眼。相處下來,她的命門和軟肋被他摸得一清二楚,每次都拿吃的哄她,真當她是三歲小孩了。
「加楊枝甘露。」
心防塌陷了一個角。蘇岩哼哼兩聲,算是認同了。
交通燈總算變綠了,林兮南輕踩了一腳油門,車子在雨幕里慢慢挪動。
做晚飯的時候,蘇岩就抱著杯水立在廚房門口看著。一般來說林大廚的刀功是極好的,不過蘇岩立在這裡看著,他有點緊張。
「你要不要出去看電視?」林兮南開始趕她。
蘇岩看到他耳垂的一抹紅色,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這個人,在床上的時候臉皮比城牆都厚,使起壞來無人能敵。但平日里跟小媳婦兒一樣,蘇岩多看他一眼,他都要激動一下,臉紅一下。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穿上衣服是翩翩君子,脫了衣服就秒變禽獸的物種?
蘇岩怕他切到手,順從地出去,窩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最近林愷之略微活躍,八卦頭條永遠在說他,當然還有備受眾議的許採薇。兩個人同框出鏡率太高了,甚至有媒體風傳許採薇爬上了林愷之的床。不知道易平華看到這新聞的時候做何感想。
許採薇近日出席一個珠寶代言活動,鏡頭前的她還是那樣,空虛縹緲像一縷抓不住的魂魄,台下的粉絲奮力叫喊,為之傾倒。蘇岩掃了兩眼,在畫面最角落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寬檐帽遮住了臉,渾身上下都穿黑,活像個隱匿在黑暗中的騎士。似乎,在哪個片段里出現過這個身影。
「你想什麼呢?」林兮南做好飯走進來,見蘇岩在發獃,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
「沒什麼。」蘇岩伸手順了一下頭髮。「下午我去接范曉菁了。」
「她回國了?」林兮南有點驚訝。
「恩。」
「是回來掃墓嗎?」
對啊,清明在即,她也許是回來掃墓的。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蘇岩搖搖頭,又點點頭。林兮南笑她,「搖頭又點頭,真是個傻丫頭。走,吃飯去吧。」
第二天,天色還是陰沉沉的,小雨一直下,不斷滴落,像絲線一般細長柔軟。蘇岩在醫院坐診,一上午都心神不寧。黃健華瞥了她兩眼,悄悄在她耳邊問道:「你是不是長痔瘡了?」
蘇岩:「……」輕輕投去一個可以殺掉他一萬點血的眼神。黃健華摸了摸鼻子。
「你要不是長了痔瘡,怎麼一早上坐立不安的。」
蘇岩轉過頭朝他微微一笑,攔住正巧經過的護士小程,說道:「你去給我拿個縫合包來。」
小程問:「是需要做縫合嗎?告訴我病人在哪裡,我去做就好了。」
「沒事,你幫我拿過來,我自己做。」
她要把某個人那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縫起來。
黃健華莫名感到背脊一陣發涼,倉皇出逃。末了還留一句:「讓你們家那個今天給你煮紅糖水。」
蘇岩的不安也不是沒有道理,剛下班她就接到何臨安的電話。一直驕傲地像只孔雀的何臨安,此時此刻喝醉了酒,哭得像個傻逼。
她抽抽噎噎說:「我們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