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瞻望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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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滿眼都是,流淌蜿蜒一地,周遭的空氣里充溢著腥氣,很像是那夜在大覺寺禪房中聞到的氣息。
耳畔亂鬨哄的,叫聲笑聲疊加在一起,讓她忘了身處何地、今夕何夕。
樓襄是眼睜睜看著慕容瓚搖搖欲墜,可還沒等她上前,兵士們已搶上來扶住他。
他脊背有點發抖,身形終於沒那麼挺拔,一手捂著肩頭。該是很痛的罷,她經歷不到,卻隱約覺得皮肉泛起一陣撕裂,恍惚間似乎有了感同身受的體會。
臨下城牆之時,他還是回眸,眼裡寫滿對她的關切,「我沒事。」三個字交代完,他猶有餘力吩咐兩旁的人,「護送王妃回去。」
到了行營,房內可就忙成一團,隨行醫官來了一批又一批,侍衛內臣奔走不息著,染了血的熱水不斷自裡間被端出來。
樓襄並不暈血,看了一陣,卻突然有點頭重腳輕的感覺。似乎是他下令不叫她進去,所以只能隔著屏風,聽著裡面的動靜。無非是眾人說話的聲音,箭矢脫離皮肉的聲音……沒有慕容瓚一點聲音,連急促的喘氣都沒有,她記起來,那夜初見,他就是一聲不吭,拔下箭時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
何況是此刻,知道她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站著,他一定咬牙屏息,絕不會肯讓她擔心。
可架不住心還是揪著難受,她一手扶高几,雙腿綿軟卻無力坐下去。
慧生在一邊瞧著也覺得腿軟,強按著她坐定,咽了咽吐沫說,「您得挺住了,這不是什麼重傷。王爺什麼身板,鐵定是沒事的。您忘了大覺寺那回,不比這次輕多少,那不是也就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了?」
樓襄沒勁兒反駁她的話,只能給她虛虛的來記白眼,什麼叫身板好就鐵定無礙?!都是血肉之軀,敢情不是她在疼。
其實慧生不明白,樓襄是自責,因為他是為救她;更是害怕,他居然會不顧一切,倘若那箭扎在了別的地方呢?譬如心口……
不能深想,眼前緊著發黑。也不知過了多久,醫官魚貫而出,對著她躬身回道,「殿下,這會兒血已止住,王爺傷勢並無大礙。雖傷及筋脈,並未傷及根骨,只需將養月余便可痊癒。傷口每日皆須換藥,小人等每日辰時會來為王爺清洗傷口,更換……」
她擺手,很突兀的打斷道,「不必了,這些事我自己來就可以。」見眾人俱都愣神望著她,她也懶得解釋,只揮揮手,「你們先下去罷。」
屋子裡的人全被她轟走了,她才長吸一口氣,站起身,醞釀了好一會,方轉過屏風。
慕容瓚半靠在床上,因傷在肩頭,中衣被剪開,半裸著上身。白皙如玉的肌膚,包裹著一整塊棉帕,上頭有星星點點不甚清晰的血漬滲出來。她心口一緊,再去瞧他的臉,好在沒有想象中那麼慘白,只是嘴唇沒有顏色,暗淡的失去了往日誘人的光澤。
「你痛不痛?」她期期艾艾,坐下來,便察覺到自己問了一句廢話。
結果倒招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齊整的白牙,「痛啊,當然痛……不過一想到這箭是扎在我身上,心裡就沒那麼痛了。」
什麼意思?她一臉茫然,覺得自己腦子似乎不大轉了。
他歪著頭,打量她愕住了的模樣,伸出右臂,牽起她的手,一點點按上他的小腹、胸膛、心口,之後停在那裡,心跳咚咚作響,肌膚溫度熱得驚人,然而似乎只有那一處,他的指尖竟然罕見的有些發涼。
「倘若心疼,只會有一個原因,就是你受了傷害。你知道的,我永遠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
說著舉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眼睛微微垂下一點,視線兀自逗留在她臉上,眼角笑意蔓生,是說不盡的風流哀婉。
她一下子被他逗弄的沒了章法,原本滿心愧疚,滿心憐惜,見他都這幅形容兒了,還肯賣弄風情,簡直又好氣又好笑。
抽冷子奪回手,不防動作大了,帶著他的手往前一抽,立時牽動傷口。他呲了一下,這回更咧開了嘴——是痛得嘴角抽搐,而不是笑得無賴囂張。
她「啊」的一聲,自己先叫出來,手忙腳亂趕著去看那傷處,「沒事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不仔細了,對……」
他皺著眉,搖頭打斷她,「別說對不起。」喘息片刻,他嘴唇的顏色愈發淡了,直看的她心驚肉跳。
又是不合時宜地牽唇一笑,這回郎朗如明月當空,看上去不再有挑逗意味,「不怪你,沒事的,一點小傷罷了,還能難倒你相公我么?」
「我知道你不怕疼,可也不好……」她輕笑出聲,看見他鬢邊流下一串汗,便知道他是在逞能,更是故意裝出輕浮調笑來緩解她心裡的愧疚
。
她很感動,鼻頭一陣酸楚,「你好好養著,不許亂動,不然傷口癒合的慢。回頭我給你換藥,要果真不見好,我可是不依的。」
他笑著點頭,一副既滿足又享受的表情,「我剛聽見了,娘子這事辦得妙,你要是不說,我也是會提要求的。」身子往前探了探,低聲笑道,「不要那些個粗人,我就只要你來幫我換藥。」
受了傷愈發像個耍賴的孩子,她是真拿他沒了脾氣,也許他這麼沒正形,就是為讓氣氛輕鬆一點,讓她不去追問,他為什麼會在剎那間推開她,倒把自己迎上去。
可她禁不住就是要問,「你不要命了么?把我推開是不錯,難道你自己也躲不掉?怎麼偏要生受這一箭?素日誇口說自己功夫好的,如今我瞧著倒是稀鬆的很,不過爾爾。」
挑著眉毛看了她半天兒,覺得她這話居然讓他無言以對,半晌那眉頭無奈回落,他發出短促的一笑,「我是知道要不了命才接下這一箭的,那麼短時間裡,你真當我是神仙么?人家對方也算是好手,例不虛發的。」
她跟著啐了一聲,笑嗔道,「什麼例不虛發,還不是抬高敵人,彰顯你自己不差。」一壁拿起身邊疊好的乾淨帕子,給他擦著額頭鬢角的細汗,一壁輕聲說,「我知道你的心意,這回徹底懂了。真的,你能以命相待,一切都不必再多說。」
他眨眨眼,溫和的笑了。其後看著她,目光從深沉到輕柔,再轉成凝望,倘若眼睛會說話,他應該是在表達,某種厚重的、難以描繪的綿長愛意。
良久,他莞爾微笑,「去歇著罷,你也受了不少驚嚇。放心,我這邊無礙的。」
她確鑿覺得精神不濟,何況傷者是該要好生靜養。於是點點頭,很聽話的起身去了。
他臉上的笑慢慢淡去,隔了一會兒,確定她已走遠,才揚聲喚人進來,吩咐去請蕭長史。
蕭御來時,見他正在床上欲翻看自己的傷處,忙笑著阻止,「王爺不可,包紮好就別再亂動了,如此不容易恢復,搞不好還會留下疤。」
慕容瓚有氣無力的扯了扯嘴角,「我這身上的疤不算太多,十個指頭的數兒總是有的,還怕再添一個不成?」看著蕭御一臉緊張,更是一笑,「御哥坐,那個行兇的侍衛不必押送回京了,就地法辦罷。」
蕭御頷首道是,「也算是條漢子,挨了一百棍也不吐一個字,只說是他自己決心這麼做,是為主子報仇,隻字不提是淮王授意。」
「一百棍?」慕容瓚哼了聲,冷笑道,「還是少了,該杖殺了才解恨。不管是不是那個老賊指使,這筆賬都要記住他頭上。」
頓了頓,他幽幽再道,「他的愛女不是嫁了宗室里一個郡王,教六科廊的那幫人擬道摺子,謀逆罪人之後按例不可上宗室玉牒,請皇上下旨除籍、一併賜死,不可姑息。」
蕭御看他一眼,緩緩點頭,「王爺忽然趕盡殺絕,是惱恨他險些傷及王妃?倘若只是為傷您,應該還不至於落得這般下場罷。」
一面說,一面更在心裡感慨,慕容瓚眼露凶光,陰鷙狠戾的模樣似乎許久沒出現過了,越是切齒痛恨,越說明他心裡的恐懼和在意
。情根深種吶,原是在不知不覺間,對一個人的影響卻能如此深遠。
只不過,於他心中想要成就的大業而言,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慕容瓚心裡正思量著別的事,沉吟一刻,道,「我將養十日上下就可班師,接下來該把回遼東的日程提一提了。那位遼東總兵楊懷禮,目下還在意氣風發的練兵?」
「是,水師招募齊整,更有步軍也整編的差不多了,自開春以來,共和邊境蒙古人,山裡匪寇大大小小打了十幾次,皆是凱旋得勝,在關外軍民中聲望很高。」
慕容瓚淡淡一笑,「以我的名義修書給輝特部,讓他們近期尋個由頭先行滋擾,其後佯裝落敗,再曲意求和。若為邊關穩定,楊懷禮是一定會和他們談的,那時找個合適的機會,一定要尋個伶俐點的人,在總兵府留下些許蛛絲馬跡。還有楊懷禮的親眷,他二弟在雁北和蒙古人有生意,那是個對榮華富貴有念想的人,不能輕易放過。雙管齊下著罷,務必把他通敵的罪名給我坐實。」
「臣明白,即刻就去安排。」蕭御想了想,問道,「土爾扈特內戰,屆時戰事多少會波及遼東,勢必要有人出面平戰,借著遼東無將可用,老主子請旨您回藩,這個把握該是十拿九穩。畢竟論戰功,論在遼東的威望,王爺無人能及。老主子說了,他只一味稱病,皇上沒了奈何,就是不放人也得放人。」
「只要長公主殿下別又想推舉哪個人才就好。」慕容瓚嘲諷的笑笑,「這條路咱們可得給掐死了,她的人作出叛國之舉,看她還有臉面再向皇上舉薦?就是皇上肯,滿朝官員也不會答應。這番輿論讓人一併跟進,要造得滴水不漏,撿該吹風的時候再吹。我很想看看,到那時候,賀蘭韻如何吃下這個啞巴虧。」
「掙扎還是要的,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蕭御偏轉視線,輕輕蹙眉,澀然的笑便在瞬間一帶而過,「臣倒不擔心長公主有能力阻攔王爺回程,只是郡主……畢竟是她唯一的女兒,若要以親情做借口挽留,王爺可有對策?恕臣直言,王爺不便爭得魚死網破,該放手時,還須放手才是智者應有的決斷。」
慕容瓚沉默下來,意味深長的看看蕭御,半晌搖頭道,「讓御哥見笑了,我就是這一點也絕不會放手。不光不放,還要拚死相爭,我是一定要成功帶走王妃。」
蕭御明知他會如此,還是禁不住半惋惜、半無奈的一嘆,「那麼王爺可有對策?」
慕容瓚吮唇斟酌著,「目下只是有個影兒罷了,還不成形,且等到回京之後,再行部署安排罷。」
他眯著眼睛,笑得頗有幾分玄妙,更像是夾帶了十足的諷刺,「倘若我料得不差,這是壓倒長公主的一根稻草,所謂聲名狼藉……端看我是否給她留情面了。但她在畹卿心裡,再難維持從前那個凜然不可侵犯的端莊樣貌。」
蕭御目光一凜,雖不甚解其意,卻知道他不打沒把握的仗,手裡必然是捏有長公主的錯漏把柄,只是有待證實和進一步發酵。
輕輕頷首,許久亦無話。再去看慕容瓚時,見他已闔上雙眼。神情是一派安然恬淡,彷彿無欲無求,讓人觀之忘俗。然而他知道,唯有那極清亮極深邃的眸子睜開時,便似萬千光華閃耀,令人一眼望去,如同得見十萬春花盛開枝頭。
只可惜那春意,不會無端綻放,更不會真的普惠萬物,澤被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