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冷血是初七那日才過來的。
他並不知道西門吹雪已走的事,習慣性進了合芳齋的大門就往西門吹雪練劍的水池邊過去,卻沒見到人,繞了一圈后才在另一側見到正逗葉琰玩兒的謝泠。
她今日把楚留香送的那件披風拿了出來穿,遠遠看過去又是一團雪白。
練了一年的掌法,她的警覺性比之前高多了,冷血才一走近她就聽到了動靜回過了頭。
兩人目光相撞,是謝泠先開的口,「冷大人來了。」
冷血點點頭,走上前去,「他不在?」
謝泠聞言,忍不住嘆了一聲,「阿雪他初二那日便走了,說是回太原,所以沒顧得上和冷大人道一聲別。」
聽到她這麼說,冷血頓時恍然,「嗯。」
「不過阿雪讓我轉告冷大人一句話。」謝泠拍了拍邊上那張石凳,挑眉道:「冷大人不坐嗎?」
穿回飛魚服的冷血似乎比之前更為凌厲,畢竟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這個打扮,謝泠一時也有些愣神,忍不住想起了他們倆初次見面時自己一不小心說漏嘴的事,彎了彎嘴角。
而冷血剛一坐下,才抬起眼來,就看見她在盯著自己笑,瞬間又有點無措。
「阿雪走之前讓我幫他同冷大人道一聲別,還讓我告訴冷大人,萬事宜早不宜晚。」謝泠一邊說一邊給他倒了一杯茶推過去。
冷血原本是打算接那杯茶的,然而聽到她最後那句宜早不宜晚,手下意識地多用了好幾分力,差些將茶盞打翻。
茶盞是沒翻,但他這個反應落在謝泠眼裡也算是極不尋常的了,「冷大人怎麼了?」
「……沒什麼。」冷血移開目光不去看她。
西門吹雪為什麼要特地讓謝泠來對他說這句話他不是不懂,但他也怕萬一說出了口,連現在朋友的境地都保不住。
況且現在西門吹雪都走了,他也沒了時不時上合芳齋來的借口。
就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原本一直安安靜靜的葉琰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謝泠立刻站了起來,一手抱著葉琰一手輕拍裹在她身上的絨被。
她自認相當有安慰哭泣嬰孩的經驗,沒想到今天卻全部失了靈,任她怎麼安撫,葉琰就是哭得停不下來。
也不可能是餓了,半個時辰前這小傢伙才喝過一次奶呢。
而且這會兒葉開和丁靈琳都不在,她也只能一直左右踱步,輕搖著襁褓里的葉琰,「寶寶乖啊,不哭。」
這鎮定中又帶一絲手忙腳亂的模樣讓冷血難得沒克制住表情,勾了勾唇角,豈料就在他露出笑意的瞬間,原本還哭得直打嗝的葉琰忽然止住了哭聲,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謝泠也驚呆了,想到葉琰剛出生那會兒冷血其實也抱過她,猶豫著問道:「要不冷大人抱一會兒?我看她很喜歡你。」
冷血不想拒絕她,點頭伸出了手。
只有一百多天大的小孩非常輕,但抱在手中更是需要謹慎,冷血看著懷裡的嬰孩舉著被包的的嚴嚴實實的手似乎是想要碰自己,下意識地抱得緊了一些。
距離一近,那小短手還真觸到了他的臉,雖然仍隔著厚實的布料,但竟也莫名地讓他覺得有熱意傳來。
「看來阿琰是真的很喜歡冷大人。」謝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胸前的兩顆絨球隨著她動作略微晃動,原本就挽得鬆鬆垮垮的髮髻也掉下一縷長發,落在她頸間,她頭髮較常人更黑一些,同披風上的雪白絨毛混在一起對比更是明顯,莫名地叫人移不開目光。
冷血只抬頭看了一眼便有些捨不得再低下頭了,懷中的嬰孩還在孜孜不倦地碰他的臉,但他腦海里卻只剩下西門吹雪留給他的那句——萬事宜早不宜晚。
他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姑娘,哪怕他清楚她喜歡的人是楚留香。
但楚留香反正都已離開,難道她還要一輩子都為此鬱鬱寡歡嗎?
察覺到他一直看著自己,謝泠有點疑惑,「冷大人怎麼了?」
「我……」他深吸一口氣,感覺心跳又一次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彷彿下一刻就要衝破喉嚨,「我想……」
「阿泠!」
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似乎瞬間全消失了,冷血抬起頭,看向手牽手走過來的葉開夫婦。
他們倆大概也很驚訝葉琰竟然在他手裡抱著,尤其是丁靈琳,見到葉琰正非常努力地一直在用手戳他的臉,笑得停不下來,碰了碰葉開的肩膀,「你看,你女兒就是喜歡長得好看的人。」
謝泠聞言也笑了出來,挑眉看了看冷血,玩笑道:「難怪不要我抱,一定是因為冷大人比我好看太多了。」
冷血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
葉琰在他懷裡又待了會兒便睡著了,丁靈琳見了,連忙把她抱回了房間,葉開自然也跟了上去,池邊頓時只剩下他們兩個。
謝泠想起他之前好像是有話要說,奈何被忽然回來的丁靈琳給打斷了,就沒說下去,便問他:「方才冷大人是想對我說什麼?」
冷血搖搖頭,「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謝泠疑惑。
但他再開口時卻十分篤定,「真的沒什麼。」
如此,她也不好再揪著不放了,只好給幫他加滿茶,換個話題,「冷大人近來是有案子在忙嗎?」
「嗯。」
「原來如此,我說怎麼來得越來越少了。」說到這裡,她又彷彿想起來什麼似的,十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不知冷大人現在願不願意陪我過一次招?」
她的掌法練得不錯,不過的確有段日子不曾讓冷血「驗收」了,心裡沒什麼底。
這點要求,冷血自然毫不猶豫地應允了下來。
兩人就著池邊這一方平地過起了招,冷血習慣性不用內力,任憑她出手,但今日半套掌法過下來,竟也比先前要吃力一些了。
謝泠的力氣不大,但對巧勁的使用很是有心得,也不完全拘泥於那套掌法,有時出其不意的一下,倒也能讓冷血十分驚訝。
察覺到自己進步不小,過完招后謝泠的心情更好了,正好已近黃昏,便習慣性地邀他留下吃飯。
方才的一番動作間她出了不少力氣,這會兒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一路從眉心往下滾落,掛在秀氣的鼻尖上,稍一動就滴了下來,她本能地想擦一下,卻尋不到帕子,只好用手背草草抹了一下。
冷血看著她動作,按捺住伸手幫她擦汗的衝動,深呼吸了一下,「好。」
他是沒有說出口,謝星和陸小鳳可都看出來了。
陸小鳳很是無所謂,畢竟他曾經覺得和謝泠很配的葉大哥連孩子都有了,但謝星就不這麼想了,雖然他至今嫌棄著楚留香一句話都不留就離開的行徑,但在他心裡,姐姐還是要和師父在一起的,於是原先送給葉開的那些擠兌就這麼順理成章地轉送給冷血了。
謝泠覺得他不可理喻,但也懶得再一遍遍說他了。
比起這個,她更關心謝星能不能過了童生試。
先前臘月底的時候,花溪雲帶著花滿樓上門來玩,曾經受她所託替她看過謝星寫的文章,不知到底是出於客氣還是真心,倒是誇了兩句。
但謝泠心裡還是沒什麼底。
畢竟她現在可是清楚弟弟就是未來的偷王之王的,深覺他的天賦點應該並不在讀書上。
所以等謝星童生試結果的時候,謝泠頗有幾分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
結果放榜那天,謝星的名字居然排在第二位,當下開心得她差點沒跳起來。
謝星自己也沒想到居然這麼好,張著的嘴都可以塞下一個雞蛋了,「天啊,和我一起考的人,究竟是有多笨啊?」
謝泠:「……」
更令他驚訝的是,後來夫子還跟他說,聽說評判人是嫌棄他字寫得毫無風骨,才把他降到第二的,真要論文章內容,排在第一的那人是不如他的。
他就這樣頂著一個天才的帽子進了揚州府學。
夫子對著謝泠千恩萬謝,「他總算走了。」
謝泠非常尷尬,「這幾年多謝您對他的栽培。」
府學可比私塾嚴格多了,去了三天謝星就累得不想去了,他每日在課堂上打瞌睡時都忍不住想,果然還是去耍那些技術水平完全不過關的小偷們玩比較好玩啊。
如果不是他實在聰明,就這個基本不聽課的態度,估計早就被府學給趕出來了。
而且同他當初想的一樣,在確認他真的是輕輕鬆鬆就能考到秀才后,謝泠便同他提了不如明年的秋闈下場試試吧。
「天要亡我啊!難道我真要去當官!」
「當官也沒啥不好的啊,你可以光明正大抓賊。」陸小鳳安慰他。
他翻了個白眼,「照你這麼說,我還不如當捕快!」
「當捕快你就要在冷前輩手下做事。」陸小鳳諄諄善誘道,「但你當了官,你就可以讓冷前輩做事,這裡面區別還是很大的,而且姐姐也會很高興。」
「……好像也有道理。」他有點被說服了。
「所以你還是去考舉人吧。」陸小鳳拍著他的肩膀,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等他在府學里混滿一年半可以下場去參加秋闈的時候,葉琰已經會朝著他和陸小鳳喊叔叔了。
雖然這個年紀就被喊叔叔讓他們倆很是不爽,但想到如果這個小傢伙喊哥哥,他們就要喊葉開叔叔,他們倆還是愉快地接受了這個稱呼。
不過最讓謝星不爽的是,葉琰真的是格外喜歡冷血,每次見到冷血都會立刻拋棄包括她爹娘在內的所有人,只要冷血抱,不然就哭。
對此不管是葉開夫婦還是謝泠都非常無法理解,但幸好冷血也不嫌她煩,每次都抱得很樂意。
看著她一天天長大,謝泠才恍惚想起來,自己居然也已經二十歲了。
雖然對她本人而言,這個年紀年輕著呢,但在街坊們眼裡,大概也算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謝泠樂得聽他們這麼說,完全不想反駁,畢竟她原本就不想成親。
對她來說,偶爾午夜夢回,有那麼個藍色的身影入夢來,大概也就夠了。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動物,時間久了,真正想起楚留香的次數的確是有在變少的,而她只希望除此之外,每一次想起這個人的時候她能少難過一點。
一次少一點點也好。
一輩子那麼長,總能有再也不覺得難受的那天吧?
相處得長了,這段往事也被她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了丁靈琳,她們倆對感情的態度顯然是不一樣的,丁靈琳無法理解她的選擇,但到底還是心疼她更多,勸她早日忘記得了,天下好男兒多得是。
「我明白。」她嘆了一口氣,「你不用擔心我,反正都過去這麼久了。」
「我可不是擔心你。」丁靈琳笑了一聲,「我是擔心喜歡你的人看你一直走不出來,都不敢喜歡你了。」
「那也要有人喜歡我才成啊。」她沒當真。
天光正好,不遠處抱著葉琰的冷血恰好看了過來,恰好撞上丁靈琳的目光,唯獨謝泠沒注意到。
「我們阿泠長得這麼漂亮,還勤勞能幹,誰不喜歡?」她揶揄一笑,又怕謝泠害羞,換了個話題說起正事,「對了,這幾日我和葉開要出一趟城,不好帶著阿琰,要勞煩你接她過去住了。」
「沒問題啊。」謝泠當即應下,「不過為了哄好她,我估計還得賄賂一下冷大人,否則她可不買我的賬。」
丁靈琳拍著石桌笑得停不下來。
她倒是挺想幫冷血挑明了的,可惜冷血好像並不想說,估計也是顧忌著楚留香吧。
留在他們家吃過一頓午飯後,謝泠便帶著葉琰回合芳齋去了。
當然葉琰還是由冷血抱著的,還硬是要冷血陪她一起在合芳齋住到葉開和丁靈琳回揚州,冷血最不擅長和人辯論,就這麼被一個兩歲多的小孩給磨得答應了。
謝泠一邊走一邊聽著葉琰在他懷裡笑得格外開心,只覺自己的心情也有變好,一路都彎著唇角。
在他們一前一後走進合芳齋大門的時候,對面天香樓正對著這方向的雅間窗戶邊,一個男人噴了一口酒。
而坐在他對面的人相當不解,也朝著窗外望了一眼,「胡大俠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