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謝泠總算抬起頭來,朝著她露出一個笑,雖然看著有些勉強。
「這可是我特地讓朱停給你做的,會發出好多種聲音呢。」她一邊說一邊掀開盒蓋,撥了一下最右邊的那個木片,果然裡頭瞬間傳出了相當悅耳的鳥鳴聲,再撥一下邊上那個,鳥鳴聲又變成了淙淙的泉水聲。
葉琰果然很喜歡,眼睛都亮起來了。
她抱著這個盒子愛不釋手,冷血乾脆也將她放了下來,讓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著玩這個。
楚留香緩過神來,才知道是自己誤會了,再看向謝泠時心情更複雜了。
謝泠其實也沒比他好到哪裡去,察覺到他投過來的目光,自覺無處可躲,只好迎面對上,「你……怎麼忽然來了?」
「要辦一些事路過。」對著她,他還是多解釋了兩句,「來都來了,我便過來看看。」
兩年多不見,謝泠好像變化也不大,不過同當年最開始那個穿著粗布衣裳瘦弱得風都能吹倒的模樣還是差了很遠。
說來奇怪,他分明見過很多回後來她過得寬裕了之後略施粉黛的美麗模樣,但最常想起的還是十六歲時的謝泠在他背上哭得無比傷心的場景。
那年過完上元離開揚州后,他曾經做過一個夢。
夢裡面謝泠像記憶里那樣趴在他悲傷哭,眼淚一路滾落到他頸間,說的話卻是告別時的那幾句。
她說,你在這裡停留太久了,而我這個人又很容易得意忘形。
醒來后楚留香忍不住想,我可能也願意讓你一輩子得意忘形下去。
但這句話當時的他沒立場說,後來的他沒機會說。
現如今一別經年,更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大概是他們倆之間的氣氛太過微妙,沒一會兒,冷血便主動抱起了葉琰走了出去,把花廳留給了他們倆。
他不出去還好,一出去,謝泠更不知所措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一會兒后,她才總算憋出一句話來,問他:「那是很快就走嗎?」
其實說完的瞬間她就有點後悔了,這趕人的意味好像也太明顯了一些。
幸好楚留香沒在意,不過也沒正面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指了指門口的方向,問她:「方才那小姑娘是?」
「啊,阿琰是葉大哥的女兒,這兩日他們夫婦有點事要出城一趟,才將她放在我這兒的。」
她認識的人里,姓葉的應當不多,還能用大哥來稱呼,楚留香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選,「葉開?」
「嗯。」謝泠點頭。
「我方才見她似乎很喜歡冷大人的樣子,差些以為是冷大人的女兒。」
謝泠差點沒繃住表情要笑出來,「……冷大人尚未娶妻。」
「那就好。」
「什麼?」她不是很懂他這個反應。
「沒什麼。」他笑了笑,不忍她繼續這麼糾結尷尬下去,乾脆站了起來準備離開。
謝泠見到他動作,下意識地讓開一步,卻又在站定之後忍不住抬頭去看他的表情,目光交錯之際她察覺到楚留香好像嘆了一口氣,又好像沒有。
「要……走了嗎?」她問道。
他點頭,「我恰好路過罷了,還有事。」
雖然原本就沒打算聽到什麼是特地來看你之類的答案,但聽到他這麼說,謝泠的心情還是忍不住從低落變成了更低落。
只是她清楚自己沒什麼留人下來的立場,只好抿了抿唇,「我送你。」
楚留香卻之不恭。
住了這麼多年,謝泠頭一次發現從花廳到前邊的這段迴廊有這麼的繞,分明也沒有刻意放慢步速,卻好像走了許久。
這期間她也想過要不要開口說點什麼,但搜腸刮肚還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她不知道的是,對方的心情其實同她差不多。
一路行至門口,兩人又是同時停下,只可惜醞釀在胸口的話尚未來得及吐出哪怕一個字,就被從府學回來的謝星給先打斷了。
十二歲的少年比當年他離開時要高上不少,稚氣已脫,眉眼也已長開,看上去倒真有幾分男子漢的味道了。
他長得較謝泠更精緻些,不過還是能看出相似的痕迹,尤其是那雙眼睛,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澄澈通透。
只可惜這對漂亮眼睛的主人對著他的態度相當不好。
「你怎麼來了?!」
楚留香深覺對不太住這個徒弟,又哪裡會計較他的態度,抿了抿唇把先前的說辭又拿了出來,「恰好路過揚州。」
「哦,那要是不路過的話就不會來嗎?」謝星哼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早把你收過徒弟這事給忘了呢。」
「我怎麼會忘。」他這麼說,楚留香也忍不住想起了這兩年聽到過的一些傳聞,「司空摘星的名聲傳得這般廣,我便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這避重就輕的態度讓謝星更生氣了,但是當著謝泠的面很多話他不想說出口,乾脆拖著楚留香就要走。
謝泠站在合芳齋門口,想要阻止,卻只見到謝星一邊拖著人一邊背對著她搖了搖手,「姐姐我一會兒就回來。」
「……好。」
他們走的方向恰好是楚留香和胡鐵花住的那個客棧的方向,所以楚留香也樂得他這麼拉著自己,哪怕一路上被不少行人行以注目禮都沒有在意。
謝星帶他去的是他和陸小鳳的一處秘密基地,有時他在府學實在聽得無聊便會溜過去玩兒,裡頭有他倆搜集的許多千奇百怪的東西,還有朱停新做出來的各種機關,不熟悉的人進去,肯定會被裡面幾乎半步一個的陷阱給搞到發懵。
但楚留香是什麼人,普通的奇門遁甲根本難不倒他,在那個院子門口只稍微看了一眼就知道該怎麼走了。
「這裡的東西都是你布置的?」
謝星還生著氣呢,先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才搖頭否認道:「大部分是朱停布置的。」
「挺有那麼回事的。」楚留香笑了笑。
雖然聽上去像是在誇獎,但謝星還是從裡面聽出了一點不以為意的味道,他有點不服,「那你先走。」
楚留香也沒和他客氣,信步往裡走去,一步都沒有停頓。
一直走到最裡頭都沒有觸發任何機關。
站在院口的謝星張了張口,有些泄氣。
他算是又一次感受到了朱停和陸小鳳口中的楚留香非常厲害究竟是怎麼個厲害法。
「行了,你也不用不開心,正好這些都是我懂的而已,換個不懂的人來也不行。」楚留香說。
「說得好像你什麼都懂似的。」他連聲師父都不想喊,悶頭往裡走,找出兩壇酒,扔了一壇過去,「陸小鳳放在這的,喝不喝?」
楚留香哭笑不得,「你還學會喝酒了?」
「喝酒有什麼了不起的嗎?」
曾經貼心的徒弟變得不停朝自己吹鬍子瞪眼總是心塞的,楚留香接過那一壇酒,嘆了一口氣,「你姐姐不知道吧?」
謝星恨不得掐他一頓,「你別提我姐姐!」
「我當初走……」
「我不想知道。」他打斷楚留香的話,扭過頭去,「反正走都走了,不是路過你也不會想到回來。」
楚留香原本想伸出去摸他頭的手頓在了半空,好一會兒后才放下,「……你怪我也是應該的。」
「那姐姐呢?」
看著少年強撐著的彆扭表情,楚留香心裡也有點不是滋味,他也不想告訴謝星,當初其實就是謝泠希望他走的,只能抿了抿唇,「阿泠她過得不是挺好嗎?」
「哪裡好了啊!」謝星簡直要被他氣死,「姐姐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拿著你送的匕首發呆!」
他提到匕首,楚留香才想起來今天還在謝泠腰間看見了,一時間也有些恍惚。
開封了的酒罈飄散出相當誘人的香氣,他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直衝喉間,卻意外地並不覺難受。
「還是說,你真的像陸小鳳說的那樣,有很多紅顏知己所以根本不在乎姐姐。」
楚留香有短暫的語塞,他不喜歡說謊,但也知道若是承認了以前的確有過不少紅顏知己的話,謝星指不定就要當場欺師滅祖了。
事實上他這個遲疑的表情落在謝星眼睛里,已經等於默認了。
「哼!」
「我和阿泠,最主要的問題不是這個。」他頓了頓,「她既不願我留下,我也只能祝她找到更適合她的人。」
說是這麼說,但想起幾個時辰前他聽到胡鐵花說謝泠和冷血孩子都生了的時候,心裡還是舒服不了。
而後得知那只是個誤會的時候,隨著驚訝一起湧上來的的確是喜悅。
「好,這是你說的!」謝星咬牙切齒地喝乾凈了最後一口酒,「我記住了。」
楚留香對著少年恨恨的表情,有些詞窮,又想到這回見面他連一聲的師父都沒喊過,頓時更不是滋味了。
但關於謝泠的事,如果真可以這麼輕易做下保證,他也不會在胡鐵花說到她嫁人生子之前連見她一面都不見了。
他知道她並不需要自己一時的熱情,所以才更願意遠遠看著。
「我再也不幫你防著冷血了!」謝星扔掉手裡空了的酒罈。
陶質的酒罈落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響。少年像是再也找不出什麼話與他說一樣,徑直站了起來往外跑去。
「哎你怎麼來了?」門口又響起一個清亮的少年音,顯然是陸小鳳。
「我這就走了!」
「啊?」陸小鳳相當不解,「你怎麼了?要去抓賊?」
謝星就差在他面前剁腳了,「我怕我再不走就忍不住要欺師滅祖了!」
他說到這裡,一年前從喝醉的他那得知他真的曾拜師楚留香的陸小鳳也立刻反應了過來,「楚前輩在裡面?」
楚留香也正好喝完自己那一壇酒的最後一口,一抬眼就看見了那個穿猩紅長袍的少年跑了進來。
他的態度比謝星還是好很多的,「前輩怎麼忽然回來了?」
「正巧路過。」他站起來抖了抖衣袍,又彷彿想起什麼,同他開口道:「多謝你的酒。」
陸小鳳非常大度地擺擺手,「就當報答前輩當年給我買的糖葫蘆啦。」
……別人家的徒弟真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