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悔
?「噗嗤……」
隨著一聲噴笑,人群中走出一華服男子,手持摺扇遙指陳平,似笑非笑的問道「這鬧的是哪出啊?」
知州鄭裕立馬瞪向知縣馬長生,馬長生額頭微汗忙將矛頭指向鹽場廷尉,廷尉看向管營,管營看差撥……
層層施壓下,帶頭獄卒頂著一眾壓力據實回答「具因囚犯不思悔改偷食窩頭,進而被這孫虎發現打了起來,小人疏於管理,該當重罰!」
「哦?偷食窩頭啊……」華服男子眯起一雙桃花眼,在一眾心驚膽戰中輕笑一聲「罪不可恕啊……您說是也不是?」
鄭裕被人問及,立馬抬袖拭汗「對,罪不可恕,罪不可恕……來人,把這不知悔改的東西壓下去砍了!」
陳平慌亂的抬頭喊冤,可待看清此人面貌,不由張大嘴巴驚叫道「你是……」
「且慢!」華服男子啪的一聲展開摺扇,義正言辭的訓道「御史大人尚且在此,你一小小知州怎敢逾越?再說此地關押的都是服刑之人,如此草菅人命豈不有負朝廷設立刑法的初衷?」
「嗯……那依胡先生高見該當如何?」趙牧承略帶好奇的問道。
「哈哈哈……好說!就罰他……洗刷整個鹽場的恭桶如何?」華服男子略帶玩味的說完,率先戲謔的哈哈大笑起來。
眾人隨之輕笑,剛還凝重的氛圍立刻被玩笑取代。
「你呀~就是改不了這愛捉弄人的性子」趙牧承無奈輕斥。
胡聊輕勾唇角,一副頗為無奈的樣子「一路行來儘是無聊之事,若不自行找些樂子,豈不無趣?」
說罷又越過眾人,輕挑的抬起陳平下巴「嘖~若連恭桶都刷不幹凈,就只好剝了這身青皮掛於牆上以示懲戒~」
隨著摺扇輕划,陳平心下一抖。打死他也不會錯認昔日伴在梁子俊身側一同羞辱他的混蛋!可他不是隨同景王一起入京了嗎?這會兒為何會出現在這偏遠之地?又為何要隱姓埋名?如此混跡在朝廷命官之中可是另有所圖?
慣於審時度勢的陳平此刻也不敢胡亂開腔,就怕一個不好,再連累自己跟著掉腦袋。心下急轉間,乍聽青皮時還打了個機靈,可仔細一想忙磕頭謝過。
哼~刷恭桶也算懲罰?沒得讓人笑話他公子哥不知人間疾苦!
眾人心中皆道這胡聊看似精明,實則不過是個酒囊飯袋,除了阿諛奉承怕是沒有半點真材實學。也不知趙牧承看中了他哪點,走哪都帶著這個騙吃騙喝的幕僚。
陳平看似被人羞辱,實則免除了重活,自是千恩萬謝的磕頭領罰。
「嘖~就這麼點膽子,無趣!」胡聊收回摺扇,嫌棄的丟於地上吆喝道「趕緊看看得了,咱們趙御史可沒工夫在這鳥不拉屎的地界瞎耽擱」
鄭裕壓下心中不屑,笑著引領眾人查看礦井,嘻嘻哈哈全然沒有半點公辦的樣子,反倒是言談中多有談及風花雪月,引得一干大小官員心思神往。
鹽場共有32口礦井,其中大半早已廢棄,只餘8口礦井尚能融出滷水。趙牧承隨意掃過兩眼,便無聊的打起哈氣。
胡聊深知其意,故作為難的開口「鹽場這麼大著實巡不過來,眼下時過晌午,再不返程怕是就要露宿野外了」
鄭裕趕忙接話「大人不遠萬里來此視察,一路舟車勞頓怎能再夜宿野外?」
「可這差事如何是好?」曹方身為鹽鐵使,假意為難的看向刑部都官李應丘。
「哎~曹大人切勿操之過急,巡查一事大可不必急於一時,趙御史初來此地,怎麼說咱們也該略盡地主之誼才對」李應丘不贊同的反駁。
「下官所見略同,大人不若早些返程,也好修養一番,至於巡查一事……還是留作明日如何?」眾人紛紛勸阻,馬長生也不落人後的進言。
可惜這記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不但沒得到御史大人誇獎,反倒是被斜眼狠瞪了一記。
胡聊適時出面解圍「我看不如讓各位大人陪同御史先行返城,留小的一人在此查看即可。怎麼說咱們也是奉旨巡查,若不祥秉,怕是朝堂上也要就此彈劾趙大人」
「胡先生所言甚是,只是鹽場清苦,怎可留你一人在此?」
「不妥,不妥,我看還是煩請先生跟咱們一道回程,日後再查也不遲」
「也好,那便改日再來……」胡聊甚是欣喜的應道。
「咳咳~」趙牧承假意暗咳,嫌棄的直彈下擺,不言之意再明顯不過。
曹方神色一轉,趕緊改口「呃……鄭大人所言差異,這差事拖了今日還有明日,御史大人公務繁忙,若因來回奔波累壞身子可如何是好?我看還是煩請胡先生代勞,由下官詳解,也好儘早回稟朝廷」
眾人稍作思索,便紛紛勸說胡聊代為巡查。左右不過是個酒囊飯袋,量他也揪不出什麼馬腳。
此計正中胡聊下懷,假意推脫幾句,便勉為其難的應了差事。
在場各人心知肚明,說了幾句場面話便皆大歡喜的打道回府,只留一個名不經傳的幕僚代為巡視。
趙牧承自打領了監察御史一職,表面看是奉旨巡查,實則暗地裡卻是敷衍了事,藉機大肆斂財。各地鹽鐵使早就通風報信將御史所為悉數通傳,是以涼州一干大小官員不待人來便早早有了應對之法。
一路所經之處,無不酒宴款待好禮相贈,更有甚者,由當地官員帶頭,行酒池肉林之風。除了美酒佳人,私下裡賄賂的寶物更是舉不勝數。
果然,一回到涼州城,趙牧承便露出狐狸本色,整日沉迷於飲酒作樂,絲毫不談及公事,對於孝敬給他的銀子也是來者不拒,甚至獅子大開口,朝鄭裕討了前朝名畫作為四十歲生辰的賀禮。
胡聊在曹方的帶領下,粗略參觀完煎曬場,不等天黑便早早張羅歇息。
曹方冷笑一聲,著人將鹽場最好的屋子讓給他,又吩咐廷尉事無巨細的安頓好這位爺,定要滿足他的所有要求。
方赫原本就有些瞧不起他狐假虎威的德行,眼下更是對他厭惡至極。
一個狗仗人勢的東西,竟然也敢指揮到他頭上?礙於不敢明面得罪這位爺,只得暗自忍耐著人預備上等酒菜,又陪同聊至半夜。
原想將人灌醉總該不會再鬧出什麼事了,誰承想,這人半夜起來小解,竟然嫌棄恭桶太臟,吵著嚷著非要將洗刷恭桶的混蛋抓來問責。
陳平刷了一下午恭桶,好容易睡著又被人拎起來一頓胖揍,直到被丟進屋子,才心生怨恨的爬起來叫道「哪不幹凈了?你就是故意找我麻煩!早先那點……唔唔~」
廖凡志一腳踢的陳平說不出話,才晃悠著擺手叫人退下「看爺不親手拾掇你個狗東西……」
守門的獄卒將犯人拎來交差,便懶得管他生死,門一關就跑到一邊打盹,還不忘嘀咕一句「真他娘的能折騰」
「管那麼多作甚?階下囚而已,打死了一推了事」另一人哼笑一聲,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
等門關嚴了,廖凡志一掃醉態,蹲下身子豎起一根食指,輕聲笑道「老實點」
陳平會意,不滿的嘟囔「你這是藉機報復!」
廖凡志哼笑一聲,明確表示我就是在整你!提筆刷刷寫下幾個小字——想不想出去?
陳平捂著下巴急忙點頭,想!怎麼不想?這破地他一天都不想呆了!
——想就替我辦事,我保你完事就能從這鬼地方出去。
陳平眼珠一轉,提筆寫字的功夫還不忘哀嚎兩聲。
廖凡志見他上道,暗自豎起拇指,一邊喝罵一邊寫道「鹽場可有其他礦井?」
「我來了三個多月,除了這裡哪都不許去,最多運鹵到煎曬場」陳平據實回答。
「這裡一共多少人?」
「煎曬場有30多人,我們這邊不足30人」
廖凡志沉思半刻,執筆寫道「人數不對!鹽場每隔一天就往外運送一批死屍,少則2具,多則4具,照理說哪來那麼多屍體?」
陳平心下一算,果然事有蹊蹺,他來此三個多月,也不過死了十幾號人,加上煎曬場最多二十條人命,按照一天死一人算,一個月也得三十條人命。
「替我查出真正的鹽礦所在,事成我定可保你脫身」廖凡志胸有成竹的誇口保證。
陳平暗自思索這樁買賣到底划不划算,以身犯險,事成即刻脫身,可一旦出了岔子,那他可就交代在這了。而陳青那頭使了銀子打點,自己不惹事也不見得熬不過去……
廖凡志見他左右為難,又下一記猛葯「辦與不辦都在你,只要別將我的真實身份捅出去就行。可你真以為憑陳青使的那點銀子就能保你安然度過三年?這裡有幾人是刑滿釋放的?」
短短几句話,就讓陳平陷入沉思,別看只是三年勞役,多的是一年不到就斃命的短命鬼,他如何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想完突然靈機一動,提筆寫到「我打聽過,棚里大多都是一到兩年刑期,像我這般三年都算是最長的」
廖凡志從懷裡掏出名冊,凡發配到鹽場勞役的案犯全都記錄在冊,稍使手段就能從刑部那裡搞到。可除了死亡的,所有三年以上的犯人均不在此處留名。
只從近期被送來的囚犯中也能分辨出,鹽場將三年以上的犯人全都押往另一處勞役。
二人得出定論,不由仔細將名冊中的人數清點出來……三年以上刑期的足有三百多號人,除了死掉的,餘下那些又在哪裡?
「這也算是將功折罪,干不幹一句話!」廖凡志重重落下最後一筆,堅定的看向陳平。
三百多條人命?陳平首次感受到肩上的重任,這地方比之修羅場不遑多讓,若能救,為何不救?可身負重任,他這賴漢可能擔起這麼大的重擔?
思及妻兒,心裡不免打起退堂鼓,可見死不救著實不算大丈夫所為……陳平手心冒汗,幾欲抓不住筆桿,摸著胸前保存完好的家書,一咬牙,借用陳青的教導寫下一行字。
潦草的字跡彰顯心中慌亂卻也不失為堅定「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你若覺得我行,那便等我消息」
廖凡志咧嘴無聲誇道「我第一次覺得你是個真爺們」
陳平傲然的挺起瘦弱胸膛,執筆重重寫下一個「悔」字。
「浪子回頭金不換!陳青若是知道,定當為你欣慰」廖凡志抬手將草紙湊近燭芯,飛灰中二人相視而笑。
廖凡志也不曾想到竟然能在此地偶遇陳平。他與梁子俊偶有書信往來,卻隻字未提陳平之事,此次恰巧碰上,也算是冥冥中老天也想助他一臂之力。
有了陳平做內應,想必走私官鹽一案定然指日可破,若非找不到切入點,他與趙牧承也不至於處處碰壁。
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能揪出一處鹽場濫用職權、草菅人命,自可將所有落網之魚盡數打撈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