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殺己

第559章 殺己

「啪嗒」一聲響,是棋子落。

繼而大風起。

那「去去就來」四字尚在耳旁,負劍生等三人抬頭時已不見了見愁,但見得那寥廓星天忽為一龐大的羽翼遮蓋,磅礴的陰影從雲間投落到湖面,倏爾間又去得遠了。

月影已不由暗驚:「垂天之翼!」

「轟隆……」

是那恐怖的羽翼掀起滿湖波瀾時動靜,同時也悍然霸道的砸中了那一群來自星天外的不速之客!

撲簌簌,十九道法器毫光亂顫!

來時還氣勢洶洶,這一刻幾乎是連發生了什麼都沒有看清,便覺天塌了似的,被那沉重的陰影兜頭撞來!

遮天的羽翼捲起了狂風,吹過月下的竹海,十九條人影如隕落的流星般墜了下去!

林間傳來點墜落的響動。

月影、顛倒真人、負劍生等三人轉眸再視,先前那蓋了滿天的陰影沒了,寂然的月光照著滿湖的波瀾,仿若寒冬里滿湖的銀雪。湖上的霧氣,為大風一洗,頓時山是山,水是水,乾淨而澄澈。

天與地之間,忽然安靜極了。

除了風聲,浪聲,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三位聖仙盤坐在湖心孤船之上,棋盤上的星子還散發著隱約的光亮,卻都像是聽見了什麼一般。

月影蹙眉凝神。

負劍生遙遙注視著那青黛色的山嶺。

顛倒真人豎起了耳朵,悄然拈鬚,似是從這滿天的風聲里聽出了點韻致,眼底微微一亮,竟將先前擱在一旁的柳琴抱在懷中,翻袖抬指,壓在弦上。

「錚……」

是流淌的顫音。

應虺只覺得自己耳旁一炸,幾乎是下意識地嘶啞著嗓音,沉怒地喝了一聲:「結陣!」

立斜陽追來的其餘十八人,各執著十八般武器,不管身上傷勢如何,都在他這一聲令下之後,結成了他們最為熟悉的戰陣,環繞應虺而立。

然而舉目視之,周遭竟一片黑暗。

湖畔的竹林,實在是生長了太久太久了,從山腳下蓋過山腰,一直蓋到連綿群山間的山谷里。天穹上那巨大滿月掛下來的光輝,僅能從偶爾的縫隙中照落,又被那斜出的竹葉剪成碎銀,拋灑在周遭。

每個人都緊繃到了極點。

包括應虺。

他持著那一柄尖尖的蒼白牙刀,站在林間,一動不動,一身蟒袍衣襟微敞,結實的胸膛上卻冒出了隱約的汗。不見了往日笑傲的輕鬆,長眉下一雙金紅的妖瞳,悄然倒豎,警惕而凌厲的目光於無聲中向那濃稠的黑暗中看去。

碎月。

竹影。

斑駁的影中穿梭著斑駁的光。

但除了他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彷彿他們初到此界時那突襲了他們的神秘存在,只是存在於他們意識之中的一場幻夢般。

然而琴聲卻在繼續。

一聲撞破沉寂的錚鳴后,只續上泉水似叮咚的兩聲,好似一切波瀾都在清風裡平復下來。

可應虺卻分明嗅到,林間的殺氣,變得更為濃重!

「錚!」

又是一聲!

波瀾平后又乍起,竟比先前的第一聲高上些許!

琴音來時,猶如指尖彈開的薄刃,穿過了霏霏的雨幕,劃到這竹林之間,竹葉之中!

「噗嗤。」

沾著濕露的碧葉應聲而斷,晶瑩的露水瞬間被打成了飛霧!

有踩中竹葉的聲音掩在琴音下傳來。

身側忽然「砰」地一聲響。

十八人戰陣中,一人已沒了氣息。

滾燙的鮮血自頸間噴出,濺到應虺握刀的手背上,激起了一陣戰慄,讓他乍然一聲冷喝:「小心,她就在這裡!」

殺人的並非琴音,而是將自己藏在琴音里的人!

然而沒有一人能捕捉她的蹤跡!

她只踏著琴音行進,在黑暗中,在那落了滿山無人掃的枯葉上,如同無形無影的鬼魅,聽了七聲琴,踏了七步,可每一步都出現在不同的方位!

初時在應虺左側,第六聲盡時,已至右後。

一步一殺,一聲琴起是一命終結!

噴濺的鮮血染紅了碎在地上的月光,偶爾會照亮林間翻騰的驚恐面容。

「錚!」

第七聲!

第七人!

根本說不清是什麼劃破了喉管,戰陣中又是一人倒下,但應虺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琴音也在這一刻,漸漸低了下去。

像是風波捲起,漫天飛鴻飄似雪,慢慢沉落。

修界的殺戮從來不少,上墟就更不鮮見,而他們這一幫來自立斜陽的,都算是亡命之徒。

死了,也就死了。

用以測算見愁方位的六合神盤落在地上,一枚明亮的星點,已從他的右後,驟然出現在了他的正前方。

應虺抬首向那個方向望去。

明月在天,風過竹海。

林間的黑暗猶如實質,視線中分明什麼都沒有。但他的目光卻像是發現了什麼一樣,定定地投向某一處。

在這緊繃的氣氛里,任何一瞬的沉寂,都顯得久長。

琴音又漸漸起了。

六合神盤上所示的那一枚星點,紋絲未動。

應虺忍不住輕輕舔了舔自己左側的尖牙,猩紅的舌尖卻卷出了蛇信一般危險的感覺,微微眯了眼:「雖不知你是用什麼方法故布疑陣,可我在六合神盤上看到那三個方位時,便猜你絕不在這其中,所以拿了神盤追出昊天星域,才在這蒼涯璇璣星上發現你蹤跡。在下立斜陽狩仙者,應虺。」

沙沙……

是腳步輕輕踩在這滿地枯竹葉上的細微響動。

林間有浮動的冷霧,有腐葉陳舊的氣息,也有蒼翠竹枝上傳遞出的清香。

那一線冷香,便混在其中。

見愁從幽暗中走了出來,山河織就的衣袍上,滴血未沾,劍在鞘中未拔,被她持握在手。

若非竹海之上有月,應虺幾要以為她才是月。

容姿清透,浸著幾許寒氣兒。

分明是一身地仙的修為,卻有淵渟岳峙之態,便是應虺常見著的斜陽生,也未必有這一身的從容。

看得出,她是動了真怒。

初到這上墟仙界,她都還沒給別人找麻煩,結果一堆麻煩不知死活地找上了她。

想死的人,真是無論如何都勸不住。

那湖心裡顛倒真人的柳琴弦聲,越過湖面上漸平的波瀾,傳入林中。

見愁聽在耳中,一語未發。

應虺打量著她,卻戲謔纏綿地笑起來:「蛇性喜淫,我喜美人。可惜仙子天人之姿,竟是尊殺神。今日應某,怕不能活著回去了。」

這樣輕浮的言語,頗有點登徒子的做派。

但見愁依舊不語。

應虺身後那僅余的十一個活人卻趁此機會迅速地收攏了陣型,同時也將自己的身形藏入了黑暗之中,過度緊繃的氣氛,讓他們額頭上的冷汗都順著下頜墜落在地。

應虺聽著竹海潮聲,也聽著湖心裡傳來的那漸漸急促、漸漸高昂的琴聲,面上笑意斂盡,五指已攥緊了手中牙刀,只道:「早聞崖山有拔劍一派,在下斗膽,欲一試高下!」

拔劍……

見愁目光落在他身上未動,按劍的手指亦未動,回問道:「閣下想看嗎?」

應虺沒有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他從未與崖山的劍修交過手。

聽說他們的劍,都是很快的劍。

尤其是拔劍那瞬間。

可見愁的劍很慢。

尤其是拔劍的時候。

五指壓在劍柄上,深黑的劍身上只有幽暗的光澤,是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從鞘中往外拔的。

劍起如風起。

一切都在風中,一切都在劍中!

立斜陽那十一人的戰陣,也在明了了敵人行蹤的這一刻,悍然發動。

可誰又能捕捉到風的蹤跡呢?

琴音由緩驟急,穿插在風聲與劍響之中,竟撥弄出一腔金戈鐵馬的殺伐氣!

仿若玉珠從弦上滾過,彈出來卻成了連江寒雨。

劍從夜色里穿過。

那劍上的一線紅痕未亮,只帶得劍去如梭,從林間的縫隙里經過,也從應虺眼角的餘光里經過。

「砰。」

有人倒地。

但不是他。

他提了刀去追,那一道衣袂翻飛的身影卻似鬼魅一般消失在震顫如驚雷的琴聲里。

眨眼暗光又現!

「砰!」

又有人倒地。

依舊不是他。

應虺又感覺血濺在了自己的脖頸上,清晰地聞見了那鐵鏽一般的血腥味兒,可騰身去捕捉那一道身影,卻覺自己是在追逐一道煙霞。

她視他如無物!

急促的琴聲翻飛,挑得湖上波瀾壯闊!

那琴聲撞進人心底,如同夏日午夜劈開黑暗的那一道電光,熾亮得發白!

萬丈的巨浪,從漆黑的深淵中掀起!

殺機冰冷,卻燒得這層層墨染似的遠山霧氣蒸騰,繁弦相催,催不過那迫人的時光……

指尖半闕劍曲淌過,林間已僅餘下兩道聲音。

湖面上的孤船在風中飄蕩。

月影聽得沉醉,負劍生聽得惘然,彈琴的顛倒真人卻是駭然中添了嘆服。

他本以為,是他的琴,引著見愁的劍。

未料想,如今是見愁的劍,引著他的琴。

那劍境之高妙,便是他這不會用劍之人,都能感覺到殺戮間的大美。

劍吟和著琴鳴,聲聲應和。

一時像是湍急的河流,又似亂崩的雪山!

湖山竹海里兩道身影兔起鶻落,或騰轉或疾馳,未用任何術法,甚至沒有任何花俏的劍招,劍力驚人卻無半分溢散,自山腳上了山腰,便離了那將人淹沒的黑暗,將霜白的月色披在身上!

「錚!」

風吹劍動!

見愁手腕一轉,人已在高山之上,俯視下方平湖猶如一鏡,鏡中卻有星無月,孤舟一葉飄蕩湖上,船上三位聖仙卻都以化作米粒大的小點。

唯那昂亢的琴音,裂帛似傳來。

於是她將長劍一引,竟如攪動了海水一般,在這無垠的星空下,劈開了血月似的長虹!

應虺金色的妖瞳此刻已完全向中間收攏,幾乎豎成了一道窄縫!人形的身軀在這長虹襲來時驟然翻騰,一身浪蕩的蟒袍瞬間化作了可怖的蛇皮,將他現出的本體包裹於其中。

凜冽的邪氣,頓時激蕩長空。

劍氣劈出的劍影,與他眉心的距離僅有那麼一毫!可他竟硬生生憑藉著他身為虺蛇的速度,如一道猩紅色的暗線般,從半山腰上飛退,落在了湖面上。

直到這時,他才真真切切地看見了湖上另外三人的影子。

但這三人似乎都沒有插手之意。

又或者說,即便是這三人有插手之意,應虺也顧不得了!

「轟隆!」

那劍氣化作的長虹,如弧形的彎月,擦著他眉間,深深地墜入湖泊之中,好似一劍將這湖泊斬作兩半!

湖中孤船立時不穩。

月影乃是此境之主,亦是此船之主,這時只一手伸出,壓在那棋盤之上。所有飛起來的星子都被壓了回去,繼而「砰」地一聲響,棋盤也落回了船上,船也落回湖面。

只那一壇酒,飛得高了。

壇口泥封已開,壇中醇酒傾出去那麼一小瓢,酒香頓時壓下了那竹海中傳來的血腥氣。

然而這一切都同應虺無關。

從非邪天到大羅天,從妖魔橫行到仙域征戰,他所見過的強者太多了,但從沒有一個人這樣用劍。

不調用半分仙力或妖力,可每一劍都驚險至極。

彷彿旁人的都是劍術,唯她是劍道!

道之生也,外力不借,意從中出。

他懷疑過這女修與自己一般修鍊有身外化身之術,才能在江南岸城牆下斬殺那數十名地仙金仙。可剛才在竹海中一試,才覺她劍境之高超,遠遠超出尋常人之認知,只怕就算不動用任何非常之力,都能將那數十人斬於劍下。

只是沒法殺出那令人悚然的效果罷了。

而他,只怕也根本不是她對手!

可活在上墟,便是生死由天!

應虺從來不曾懼怕過什麼,此時也懶得退縮哪怕一步,見愁莫測的強大,反而激起了他妖性里深藏的凶性。

虺蛇那有力蛇尾,在湖面上猛地一擊。

「嘩啦!」

水光接天,影騰如龍!

他倒豎的金紅色瞳孔陡然張大,竟亮得像是兩盞明亮的燈籠,龐大的身軀乘著渾厚妖力,直接穿破了劍落時掀出的那磅礴水牆,向見愁張開了血盆大口!

猩紅的蛇信在口中顫動,尖利的蛇牙里藏著劇毒。

一名巔峰金仙的速度何等驚人?

見愁身形才方落在湖面上,便見那水牆后一團黑影向她撲了來,若不立刻做出任何反制措施,只怕下一刻便會被吞入蛇腹之中。

可她偏偏沒動。

滿世界的水聲劍吟,還有這迫近的虺蛇嘶鳴,可穿透這一切一切聲響,她卻聽見了琴聲,也聽見了心聲。

極動轉為極靜,不過一剎。

琴音里紅顏彈指白髮,刀劍相交已殘,花開花落,花謝花飛。殘夜裡一盞孤燈放在窗下,明黃的火焰焰心發藍,漸漸暗了下去……

見愁原本高舉的劍,竟在這一刻垂下了。

她微微搭著眼帘,好似低眉的菩薩。

那血盆大口就在眼前。

與虺蛇本體相比,她小得能被這蛇口直接吞下,連骨頭都不帶吐的。

然而應虺的心底,卻生出一股難言的玄奧。

是一聲帶著惆悵的輕嘆:「誰告訴你,崖山出名的,只有拔劍呢?」

拔劍台雖高,也不過離地三十三丈。

而那還鞘頂,卻高踞於崖山之巔,與崖山齊高!

劍移開了,眸卻抬起。

顛倒真人指末的弦輕輕一顫,震碎了墜落於弦上的水花。

巍巍的尾音飄飄搖搖。

她濃長的眼睫,亦輕輕一顫,如蝴蝶振翅,沾上那通明的天光里微雨的杏花!

「嗡……」

「嗤!」

就像是有一道圓融無爭的劍氣,自她眉睫間飛彈出去一般,劍分明未起,應虺的頭顱已應聲而落!

湖上波瀾依舊壯闊。

那壇中拋起的醇酒還在半空之中。

從彈琴的顛倒真人到觀戰的月影,再到悟劍的負劍生,全都沒有反應過來。

虺蛇龐大的蛇身墜入湖中。

見愁虛立在湖上,再橫劍,那飛起又落下的頭顱已正正好落在她一線天上,眨眼便被一道劍氣催成四隻白骨酒盞!

「嘩啦啦!」

酒落如雨濺!

轉劍間,酒盞已滿,壓在一線天赤紅的劍脊之上!

那鋒銳的劍尖,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正正好高出棋盤一尺,斜斜指著白衣的月影。

一聲笑,是一身傲。

「殺盡人頭作酒杯,卻不知諸君壯膽有無,敢否滿飲?」

酒盞便在劍上。

妖血染紅了半片湖泊。

她冷淡的眉峰有一分煙火氣,笑聲平淡,渾然不似才屠滅了立斜陽十九人,只像是轉身為他們取了酒盞來一般。

身上依舊未沾半滴血!

三人都是見慣了殺戮的,這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足足怔了片刻。

顛倒真人一下大笑起來,才道一聲「有何不敢」,徑直從她劍上取盞。月影與負劍生亦從這一戰中,品出了幾分萍水相逢卻意氣相投的默契來,抬手取了酒來,仰頭一飲而盡!

「好酒!」

「好琴!」

「好劍!」

「好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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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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