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見愁之墓
很多時候,人們更願意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吐露心聲、袒露心跡,或者越是沒有利害關係,越是無所顧忌。
今夜船上四人,大抵都在此列。
醇烈的酒在酒罈里,像是怎麼喝也沒有盡頭一樣,由得他們談天說地笑風生,從深夜喝到黎明,也未見乾涸。
從來只見人提起劍殺人,見愁卻是放下劍殺人。
月影、顛倒真人、負劍生三人,都對此讚不絕口。
見愁自己反而平淡。
至於出現在她身上的垂天之翼,幾人雖然心有疑慮,但都沒有細問。畢竟進入上古時代后,人族修士主宰宇宙,為推衍道印屠戮妖族,致使妖族死傷殆盡,實力已然大損。縱鯤鵬這等妖中之神,號「天之主,海之宰」,也未必是全盛時期的樣子。見愁既自最古老的元始界來,機緣巧合之下得這一枚道印,似也不算什麼非常之事。
顛倒真人話最多,酒至酣處,便問見愁處境:「你是在下界時結了什麼大仇嗎?才到上墟便因這十死令引得各方追殺。立斜陽可不是什麼善茬兒,不知死活的地仙金仙將來只會更多。更不用說你先前在江南岸還殺了那許多人,若你想在此界立足,只怕這些人未必肯容你。」
見愁一面喝酒,一面下棋。
棋盤上的棋子都是星子,一眼看去大致都一樣,但每一枚棋子在細微處都有不同。
她聽得此問,並不在意。
蟄伏元始界近四百年才到上墟,又哪裡需要旁人來容呢?
見愁垂了眼眸,淡淡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等他們知道來一定是送死,也就不會有人來了。我亦從非任人宰割之輩。」
顛倒真人又問:「那幕後之人呢?」
見愁這才看了這一位看似顛三倒四實則心如明鏡的道人一眼,笑了一聲,道:「這個自有辦法。」
所謂「自有辦法」,就是這法子我知道,但不能告訴你。
顛倒真人這話還是聽得明白的。
他心裡其實有些好奇,只是話到這裡已經不好多問了,於是只舉杯來與見愁一碰,各自飲盡盞中酒。
月影那隱約透著幾分暗紫的瞳孔中,也劃過了幾分思量,只道:「可盤古荒域之事就未必那麼簡單了,一則長夜簡難求,二則荒域之中也未必安全。相傳上古時也曾有人闖過荒域,但大都不幸隕落。印象里似也只有一位神秘至極的『夢老人』在沒有長夜簡的情況下,活著從荒域走出來。但這數萬年間,似乎也沒有此人消息了。」
沒有長夜簡,但從荒域活著出來?
見愁有些訝異,心底也冒出了一些想法來。
她微微蹙眉:「夢老人?」
月影一身白袍如雪羽織就,被那漫天霜白的月光一照,便如沐浴在光中一樣,霎是好看。
他端了酒罈給眾人倒酒。
待得酒滿,才回答道:「夢老人,又號『天姥』,能制夢境,修的便是夢之道,據傳數萬年前在上墟販夢。聖仙境界,當時也未見得修為多高,加之行事神秘,所以上墟也沒有多少文字記載,更沒有幾個人知道此人是如何活著從荒域出來的。端看這一回荒域降臨,此人去是不去吧。」
那便是說,即便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也多半查不到她的蹤跡,更不用想藉此了解荒域的情況了。
見愁想了想,終究一嘆,道:「難矣!」
「庸人自擾!」
顛倒真人聽到這裡,已忍不住笑了一聲。
酒喝多了,臉便有些紅起來。
那酒盞往棋盤上一砸,震得滿盤星子都顫動起來,他卻生出幾分難得的豪氣,道:「我看這世間煩憂之人,都是要得太多。你之所以還活在這世上,歸根到底不過是『怕死』兩字。想我輩一生,從宇宙中來,終將還宇宙中去。活好自己個兒就成了,旁的那不過是『干你屁事』『干我屁事』。」
活在這世上,歸根到底不過是因為怕死。
見愁聽了這話,怔然了半晌,竟然笑了起來。
顛倒真人的道是瀟洒的道,但畢竟不是她的道。
天下的道沒有高下之分,每一條道都會指向一個方向,而走在自己道上的人,實則都是孤獨的。
一杯酒飲下,醇烈的感覺從喉嚨燒到腹中。
顛倒真人不再多言。
月影也沉默下來,似乎在想什麼旁的事。
唯有負劍生,酒喝了一些,卻總頻頻抬眸來看見愁。
一場酒,喝到東方既白時才散。
見愁起了身告辭。
顛倒真人與負劍生也要離去。
月影是這璇璣星之主,只立在船上,與他們一拱手,約定再二百年釀好美酒,再請他們來喝,便目送他們離去。
只是才離開璇璣星不遠,進了那浩浩的虛空,見愁便感覺身後有人追了上來。
她轉身一看,是負劍生。
先才在那湖上孤船下棋飲酒時,她就有所猜測和預感,如今見了對方,面上也沒有多少驚訝。
見愁停步駐足,問他:「還有事嗎?」
負劍生其實並不怎麼喝酒,所以似乎不勝酒力,有些醺然的醉意。但他不覺得自己是醉在酒中,而是醉在見愁先前那一場殺戮的劍境之中。
少年的臉龐,是平靜溫和的。
連那看人的目光都很內斂。
像是一塊通透的琉璃,月光跳在他耳畔掛著的那銀環白玉珠上,折返的光芒卻打在脖頸,輕輕地搖晃著,一如他動靜間徘徊的心緒。
只是他開口卻並不遲疑,淺淡的嗓音很容易讓人想起拂過的春風:「見愁道友該還沒有道侶吧?」
「……」
見愁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負劍生目光落在她身上,竟覺手心有些微汗,只慢慢道:「在下一生心無旁騖,醉於劍道。今日與見愁道友相逢,心有所動,雖尚未熟識,更不知將來如何,可世間萍水相逢者甚眾,或可為同道知己者得無一二。在下實在不願錯過。」
即便只是一點可能性。
宇宙間的星辰,浩瀚沒有邊際。
有的明,有的暗。
它們的光芒投落到見愁的眼底,也都成了明明暗暗,閃爍搖晃的光暈,竟讓人覺得她瞳孔里沾著幾分朦朧的霧氣。
她忽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人的一生若足夠足夠長,所遇到的人里,總會有那麼不同的人有相似的容貌,又或者不同的人說著相似的話。
但他們都是不一樣的。
見愁的目光移遠了,最終又移回了負劍生的身上,向他一笑:「但你來遲了。」
負劍生微微怔忡。
她卻不願再說什麼了,只道一聲「我也同你一樣」,便轉身而去,向星域的另一頭而去。
負劍生站在原處,看她遠去,想這一句「我也同你一樣」,回應該是他先前那句「實在不願錯過」。
只是他不願錯過的是她。
而她不願錯過的,該是旁人吧?
這一時,竟生出一種奇異的悵然之感。
顛倒真人在遠處看了許久,終沒忍住走過來,同他一起看向見愁離去的方向,好奇極了:「被拒絕了?」
負劍生垂眸,呢喃道:「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