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鬼王大人的回憶
看著枕在自己手臂睡得香甜的方未晚,鳴幽冷峻的面頰溫柔得不可思議。
她離開之前,他們幾乎形影不離。然而,雖然他身處冥都之巔,統領千軍萬馬,在她面前,卻始終好似只活在陰暗的影子里。
她對何人都是淡然處之,萬事無關的樣子,甚至不曾刻意回過頭,望他哪怕一眼。
因而他目光灼灼,他滿心熾熱,他甚至奉她如同神明,她卻絲毫不知。
九百年前的那一刻,那場激戰結束后的平和里,她的元神漸漸消散,他幾乎用盡了身體里全部的力量,都無法護住她的心脈。
她安詳地躺在癸雨榭深處,好似墮入了凡人們所說的夢境。
他坐在合著雙眸的她身旁,身上痛得沒了感覺。他知道,她的性命就如同細沙一般,正一點一點地漏出他的指尖。
即使他握得再用力,握到指甲嵌進了肉里,皆是徒勞。
他曾無數次地下定決心,待將那惡徒的勢力全部剿滅,待這青濤恢復寧靜,他一定要站到她的身前,讓她那清澈的眸中只映著他一人。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他只能像一尊雕像一般坐在那望著她。他可以減緩她生命的流逝,彷彿凝固住了時間,他卻無法讓她醒過來。
他就這樣,守了她幾十個日夜。
「未晚。」一個同樣悲切的婦人聲音傳入耳畔。
滿目頹廢的鬼王抬起頭,竟見癸雨榭底,所有通往異世的結界一齊緩緩打開。最中間的一扇里,一對年輕的夫婦懷中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痛哭流涕。
「未晚……」
那孩子的名字,叫作方未晚。
而面前,她絕美的容貌漸漸趨於透明,最後只剩下一顆魂魄凝成的元丹。她的魂魄飄蕩過那道門,覆在了已經垂下小手的女嬰身上。
那道門緩緩闔上,他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通道關閉的瞬間,他聽到另一個世界,傳來有力的嬰兒啼哭的聲音。
「未晚,方未晚。」
他嘴裡一直噙著這個名字,拖著已被戰爭折磨得傷痕纍纍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出了癸雨榭的大門。
門外,十方閣的道士已將這裡圍了個水泄不通。
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在半空,密密實實地擋住了所有的光線,讓本就常年處於黑夜籠罩下的癸雨榭顯得更加陰森。
鳴幽望著空中那個熟悉的身影,眸中瞬間燃起怒火。
而那人也同樣目眥欲裂,按下雲頭直衝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鳴幽,她呢?」
「你不配過問!」長指一挑,一桿戰槍立刻躍於掌中。鳴幽一路廝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破開人群,劃破了茫茫的夜。
從此,冥都與十方閣的關係分崩離析。
轉眼九百餘年,失去的苦楚如今仍歷歷在目,似心頭一把尖刀,稍不留神就要把他剜個鮮血淋漓。
因而到如今,他仍難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有一天可以將她擁在懷裡。她不必有什麼表示,更不必為他做什麼。只要她不抗拒,不推開他,那就足夠了。
剩下的,他都願意一個人來做。
蝕骨的餘溫未盡,他滿目憐惜地替她拂去夢中不小心落在嘴角的髮絲,熾熱的感情就要破胸而出,將他整個人吞噬殆盡。
半晌,那本平躺的小人兒忽然轉過身來,嘴裡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說什麼,小手一攬就搭在了他精瘦的腰間。而後,右腿也不甘示弱,直接架在了他的膝蓋上:「昂,鳴幽小哥……」
「嗯?」鳴幽身形一僵,趕緊答話。
誰知她又動了動嘴,好像在砸吧什麼美味似的,小手把他摟緊了些,香香地睡了回去。
難道是在說夢話嗎?
夢裡——還在叫他的名字?
鳴幽欣喜若狂,伸手就想將她摟進懷裡疼愛一番。可又念及她天亮才睡,怕趕跑了她夢中的自己,只好強自按下那衝動,默默放下手臂躺好,盡量再沒動作。
心裡流淌著她澆灌的溫柔,一點點暈開。眼眶熱熱的,像在酷暑的日頭下蒸過。他睫毛輕眨,居然發現眼角微濕。
這是淚嗎?
他學著她沉下呼吸,閉上了眼睛。
夢,是個什麼滋味兒呢……
在方未晚的夢裡,她回到了放暑假的時候。爸爸在看新聞,媽媽拿著鍋鏟叫她起床洗漱,還要罵罵咧咧地說她前一天睡得太晚。
可不知道怎麼了,那邊的爸爸畫風突變,變成了鳴幽坐在那看青濤地圖。
這邊的媽媽也不遜色,成了他端著湯圓圓溫柔叫她來吃。
方未晚撅起嘴巴,想著大概自己是中了魔障,於是抱著自己的等身長海馬抱枕轉身,權當沒聽見沒看見。
可是懷裡的抱枕,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凹凸有致,這麼肌肉緊實,這麼有型了?
還帶著體溫的?
「我說小海馬昂,你怎麼也變成鳴幽小哥了嗯……」
她鼓著臉頰在上面蹭了蹭,好像連男人的胸肌都感覺到了。
「你這個也太逼真了啊……」
她吸了吸哈喇子,就沉沉地沒知覺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正午了。村長家裡一股子一股子的飯香飄進鼻腔,方未晚瞬間就攙醒了。她直愣愣坐起身,剛在想先來點什麼墊墊肚子,就覺得大腿根兒火辣辣地扯著疼,腰也酸得不行了。
半晌,她終於憶起昨晚上自己是在什麼狀況下睡著的,於是臉頰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床邊,洗好的衣服疊的整整齊齊,洗漱的水和毛巾都準備好了,鞋子也端端正正在地上擺著,大雨過後,上面竟不見一點泥土。
她穿好衣服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去洗漱,心裡盤算著今天是不是應該躲著點鳴幽。
結果臉還沒擦乾淨,她就聽見外面有很輕的腳步聲正在靠近。
她趕緊又一瘸一拐栽回床上,扯過被子來顧頭不顧腚地把臉給蒙上了。
下一刻,鳴幽便托著午飯進了屋,見她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也知她臉皮薄,於是只忍著笑意道:「下來吃飯嗎?」
方未晚小聲道:「不想下去……」
他又問:「若沒胃口,我叫鬼爪給你去尋些瓜果來。」
聽著他拔腿要走,方未晚趕緊開口阻攔:「誒,我有胃口,我就是不想下去……」
腳步聲立刻停住。
須臾,鳴幽端著食盤來到床邊,道:「不想下來就在床上吃。你往裡些,我喂你。」
方未晚糾結了半天,終於還是從被子里出來了,紅著臉挪到床頭,連抬頭看他一眼都嫌羞得慌。
知她臉紅是因了自己,鳴幽溫柔的眼眸又多添了幾分憐惜。他端起飯碗,夾了些菜遞到她嘴邊:「來,張嘴。」
方未晚聽話地一口把菜咬了過去,又覺得自己實在矯情了,於是就去搶他的筷子:「我自己吃吧。」
鳴幽就依了她,把飯碗跟筷子都遞過去,順勢替她擦了擦嘴邊的油。
「我為什麼不想下地呢,」方未晚夾了幾粒米放進嘴裡,無奈道:「我這會兒走路,跟個扭了腰的小老太太似的……」
鳴幽絕倒,一雙本十分銳利的眸子彎成了月牙。
「你不能吃凡間的東西,我替你多吃點。」方未晚用筷子扎穿一個鵪鶉蛋丟進嘴裡,又扒了兩口飯。
鳴幽頷首,剛要開口說話,便聽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他蹙了蹙眉,直起身子,轉頭毫不客氣道:「何人?」
門外人立刻答道:「在下江廷。」
他的面色隨即陰冷了幾分。片刻,他站起身子前去開門。
透過橫在外間的絹紗屏風,方未晚瞧見兩個身形同樣頎長的男人四目相接,空氣中立刻蔓延起一股濃濃的火藥味。
江廷的目光掃過堂內,在方未晚的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重新回到鳴幽臉上:「兄台,昨日我師妹年少頑劣,錯怪了貴派,今日在下特來請罪。早些大霧襲村,在下帶方姑娘出逃,卻拉錯了人害她肩膀受了傷,特奉上本門靈藥一味,撒於傷口不出三日——」
「她肩上的傷已經好了。」鳴幽的聲音冷冰冰的,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身子仍擋在門口,不叫他進來。
江廷不免有些尷尬,只好站在門外朝方未晚行了個道家之禮,道:「這……既然姑娘傷已痊癒,那便留著這葯以備不時之需。」
方未晚一怔,想到鬼爪跟她分析過的事情,忙擺手道:「多謝道長,我用不到……」
她話還未說完,便被鳴幽打斷。
「未晚有我照看周全,便不勞旁人噓寒問暖了。她身子嬌弱,若是傷了他處,我自有辦法解決。江兄有如此功夫,還不如多守在那金枝玉葉身邊。免得她回京途中出了差錯,你們十方閣地位一落千丈。」
鳴幽這話說得隱晦,可方未晚卻從中聽出了些門道,再次羞憤得不能自已。
江廷聽後面色亦是不快。他收起方才那副和善的模樣,面色冷了下來:「既是如此,那麼在下便告辭了。晚間各門各派將聚在正廳一齊商討封固封印之事,希望兄台準時到場。」
鳴幽頷首:「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