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御侍謝恩
銀耳的話不會錯。
「低頭!」
「哎喲!」
李慕兒腦門兒上又吃了一記打,郭尚儀那不冷不熱的聲音再次傳來:「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低頭低頭,雙眼不能直視主子,知道嗎?」
尚儀尚儀,顧名思義是執掌宮中禮儀教學的。這郭尚儀年紀不大,脾氣可不小,自打進門以來就沒露出過一絲笑容,活像李慕兒欠了她幾百萬兩銀子似的。
李慕兒抿抿嘴,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心中可是將朱祐樘一頓好罵。
「雙手交疊放在小腹,目視下微屈膝。」
「左上右下!」
「落身,雙手拘前,欠。」
「舉手齊眉,雙膝跪下,叩頭至地。」
……
這一天下來,她是腿也痛來腰也酸,簡直比從前一連練上幾個時辰的劍還要疲憊。好不容易熬到郭尚儀出門,她立刻趴到了床上不願再動彈。
銀耳呼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捂嘴偷笑道:「慕姐姐,你這麼快就受不了了啊?」
「噓,」李慕兒累歸累,腦子卻還清楚,「銀耳,今後可不能帶這慕字了,我如今啊,姓沈,名瓊蓮,字瑩中……」
她故意將尾音拖得老長,惹得銀耳又噗嗤一笑,「嗯,我記住了!姐姐,你也不能怪郭尚儀難為你,她們都是宮中老人了,混了多少年才坐上這官位。可你呢,嗬,進宮區區幾天,就獨得皇上恩寵……」
「打住!」她話還沒說完,李慕兒一手嘩地擋在她面前,速度之快讓銀耳只覺一陣掌風狠狠撲面。可她雷聲大雨點小,立馬又垂了下去,嘟囔著說道:「我這被折磨得半死,怎麼倒都成了他的好了?……」
三日時光轉瞬即逝,李慕兒在郭尚儀教習下,禮數總算體面了些。弘治三年三月廿四,司禮監一早前來宣讀聖旨,賜以官服。銀耳早早便陪著李慕兒等候,幫助她套上緞靴,穿上長襖長裙,梳好髮髻,罩山松特髻,戴上慶雲冠。一切穿戴整齊,銀耳不禁讚歎,只見眼前人兒長襖緣襈看帶,綉有禽鳥圖案,長裙橫豎襴並綉纏枝花紋,襯得臉龐凝脂如玉,卻又威風凜凜。
李慕兒步出偏閣時,辰時伊始。
三日來她學習宮規官制,方知乾清宮是朱祐樘寢宮,而東面廡房為宮內六局一司的辦公地點,是以她的住處被安排在乾清宮西面閑置的一間廡房。乾清宮面闊九間,她要去中殿拜見朱祐樘並謝恩,只消走過偏殿和西暖閣的距離便可到達。可她足下似被注了鐵,竟是舉步維艱。
只好徐步而行。
殿前站著一眾侍衛,幾個內監,分明他們目不斜視,李慕兒卻總覺得有人盯著自己看。咬咬牙,抹了把脖子上細細浸出的薄汗,她提步邁進大殿。
殿中寶座上,端坐著的朱祐樘正揮筆提墨,見她進來,一時愣住。
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盛裝模樣。
沒有殺氣騰騰,沒有狼狽不堪,也沒有脂粉飄香,沒有官宦之氣。
她五拜三叩,她禮數周全,她恭謹謝恩,她稱自己「臣沈瓊蓮」。
朱祐樘感覺過了一世。前一世的李慕兒,這一世的沈瓊蓮。
直到蕭敬提醒,朱祐樘才回過神來,李慕兒還在下面跪著。
「平身。」他放下手中的筆,照禮制他當再交待幾句,可此刻卻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靜靜盯著殿下的李……沈瓊蓮。
「謝陛下。」李慕兒起身,低頭等著朱祐樘說話,好接一堆她早已練好的「臣謹記皇恩浩蕩」之類的話,可殿上那位卻一直不說話。李慕兒納悶,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卻見到朱祐樘死死盯著自己,似沉思似探究,嚇得她趕緊又低下頭。
一室寂靜。
「你過來。」朱祐樘突然來了一句。
幸好李慕兒沒有忘了規矩,道了聲「臣遵旨。」遂恭敬上前幾步。
「上來。」朱祐樘又說。
李慕兒不敢違抗,走到龍案邊,蕭敬身旁。
「再過來。」
李慕兒想這廝定是要害自己,再往前走可是僭越了。她瞄了眼身旁的蕭敬求救,不料這衷仆竟沖她點點頭會意地往後讓了步,李慕兒嘴角抽了抽。
「皇上有何需要,儘管吩咐。」李慕兒又作揖。
「唉……」隨著一聲輕嘆,細嗦衣料摩擦聲音,眼前出現了一雙黃靴。緊接著領口處伸來一雙手,為她將領口豎好。
那雙手無意間劃過她頸上的肌膚,手指微涼,惹得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驚得抬頭,正好撞上對方雙眸。他雙眸深邃悠遠,瞳仁清澈見底,似著一汪春水,倒映出她的容顏,莫名的吸引力,卷著相望的人心,讓李慕兒險些跌了進去。
李慕兒又驚得低頭。
好在此時一個女子聲音傳來:「皇上,今日可還回坤寧宮用早膳?」
李慕兒這才注意到長案那頭還有個女人,她作宮女打扮,又比一般的宮女打扮得精緻些。再瞧她臉蛋圓撲撲的,一雙大眼睛眨一下,纖長的睫毛就跟著微微打顫,低著腦袋一副乖巧模樣,李慕兒覺得實在可愛嬌俏。這定是在朱祐樘跟前服侍的大宮女,這麼說來自己根本不用管他的生活起居,李慕兒想到這兒不禁開心地彎了嘴角。
朱祐樘也已經回過了神來,他繞過李慕兒往案前走去,回宮女道:「自是回的。」又停下腳步尷尬地咳了聲,「今日就這樣吧。明日開始你便每日辰時在此等朕下朝,伺候文書。」
「是。臣恭送皇上。」李慕兒輕噓一口氣。
「還有。朕讓馬驄在乾清門等著,你且去送一送他吧。」朱祐樘說完就帶著小宮女走了。
蕭敬見李慕兒還怔愣原地,便開口提醒道:「沈御侍,皇上走了。」
李慕兒白他一眼:「你怎麼不跟去?」
蕭敬倒也沒有生氣,笑嘻嘻地說:「老身同你一樣,也是伺候公事的。老身要回司禮監當差了,沈御侍快去吧,那馬同知可要等急了。」
李慕兒撇撇嘴,目送蕭敬離開,心內矛盾。
不是不想見馬驄的,三年多來有哪一日不曾憶起當年兩小無猜的情誼,可如今……
叫她怎麼忘記他的父親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
李慕兒到的時候,馬驄正與身旁牟斌說著話,牟斌是他在錦衣衛的好兄弟。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在牟斌面前喊出李慕兒的名字。
「這位是?」牟斌看著穿得頗為隆重的李慕兒問道。
「在下是皇上新封的御侍,沈瓊蓮。馬同知是在下舊識,皇上特准我送他到宮門。」李慕兒彎腰拱手。
「不敢當,沈御侍多禮了。在下是錦衣衛僉事,牟斌。你們只管敘舊,我就先行告辭了。」牟斌是個識趣兒的,遂拱手告辭。
李慕兒這才打量起馬驄來,他身著飛魚服,腰佩綉春刀,極是氣派,本來就硬朗的臉部線條,更顯得他氣宇不凡。
「馬同知穿這官服,很合適。」她笑著開口。
馬驄卻聽著諷刺。從她進入他眼帘開始,他就驚艷不已,從不曾想過會有今日,他們竟隔著宮門,同朝為官。
「你還好嗎?慕兒……」醞釀了好久,終是只憋出這麼一句。
李慕兒四下看了看,拉過馬驄向宮門走去,又立刻放開了手道:「我早已不是什麼李慕兒,在你眼前的是沈瓊蓮,你可要記住了,否則我又是難逃一死。」
馬驄聽得更加諷刺了。
只好扯開話題:「傷可好些了?胸口還疼嗎?」
「好多了。那踢我的太監不過三腳貓的功夫,」李慕兒冷哼一聲,「要是我武功還在,十個他也不是我的對手。」
馬驄嘴角抽了抽。
「說來都虧你們馬家本事厲害,處處能為皇上分憂。這一個月來我也曾打坐練功,想衝破封鎖,」李慕兒踢了踢踩到的碎石,接著說道,「可一點兒屁用沒有。」
馬驄只好不說話了。
二人很快走到了午門的東側門,馬驄一路只顧看路,沒怎麼說話,此時卻依依不捨起來,「你在宮中萬事小心。」
「嗯,死不了。」李慕兒接道。
「若有危險,要懂得自保。」
「嗯。」
「宮裡不比外頭,今時也不同往日,凡事不可強出頭。」
「嗯。」
李慕兒把頭低著,馬驄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想起從前她在自己面前說話,從來都是昂著個小腦袋,趾高氣揚,頤指氣使。
「那我走了。」
「嗯。」
「保重。」
「嗯。」
馬驄終是轉身走了。
李慕兒這才抬起頭來,默默念道:「嗯。你也保重,驄哥哥。」
若是馬驄此刻回頭,他會發現,李慕兒抿著嘴,眼眶泛著紅,卻又帶著絲天真的笑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的背影,久久不曾離去。
印象中,李慕兒的印象中,童年歲月中,這個背影佔據了很大一部分。因為他總是將她護在身後,那如今成熟健朗的雙臂,曾陪著她做過許多事,不論是好事,壞事,還是傻事。
她可以懷疑世上任何一個人的虛情假意,可唯獨這個人,李慕兒知道,只要她願意,他會一輩子是她的依靠。
只可惜,歲月倏忽,往事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