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走馬上任
翌日,李慕兒作為殿前御侍沈瓊蓮走馬上任。
卯時剛過,李慕兒就穿戴整齊來到乾清宮大殿上,她心中有很多疑惑,需要私下聽朱祐樘解答。這個時辰朱祐樘應該還在上朝,李慕兒為他收拾了一下案上東西,將他還沒看完的摺奏維持原樣攤著,看得出來朱祐樘倒是個勤政的,奏本上的批紅也十分仔細。李慕兒不敢多瞧,又覺得無聊,遂步出殿外張望乾清門。
守著宮殿的侍衛是認得她的,不會妨礙她,李慕兒就在殿門口不守規矩得來回踱著步。
乾清宮殿前左右分別有銅龜、銅鶴、日晷、嘉量,各司其職。前設鎏金香爐四座,正中出丹陛,接高台甬路與乾清門相連。李慕兒踱在寬敞的月台上,非但沒有顯得突兀,反而別有一番清麗溫婉,中和了漢白玉石冷硬之氣。
不久,乾清門那邊傳出熱鬧聲響,李慕兒算算時辰,當是退朝的時候了。果然,朱祐樘的身影很快出現在了她的視線里。
他穿著朝服,與那日永巷所見略同,只是頭上換成了金絲蟠龍翼善冠,坐著金黃色華龍繞柱的轎輦,更襯得氣派非凡。李慕兒遠遠望著,腦子裡飛快回想著自己的職責中有沒有要上前迎接聖駕這一條。
朱祐樘看到她身著便服,淡雅素凈,大咧咧得站在殿前,似乎是等著他過去,不禁莞爾。很多年後他每每下朝而歸,總會想起這一幕,懷念這個人。
李慕兒實在沒想起來。
直至朱祐樘到丹陛之下下轎,溫和地沖著她笑。
二人幾步之隔,李慕兒行了個禮,正準備走下台階去拉他私談,昨日那大宮女就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突然冒了出來。她端著熱茶,恭敬遞給朱祐樘,朱祐樘接過正要喝,又似想到什麼,把茶杯伸到了李慕兒眼前,問道:「喝不喝?」
李慕兒驚,剛想說不喝,瞄到一旁驚愕的大宮女和陪著朱祐樘上朝的蕭敬等太監,忙低眉順目點頭哈腰道:「謝陛下賞,臣不渴。陛下現在可還得空?臣有要事稟報。」
朱祐樘把茶杯遞還大宮女,又問李慕兒:「早膳用了嗎?」
李慕兒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皇帝最大,皇帝說話做事不需要頭緒,遂答道:「臣用過了。」
「可朕還沒用呢。」朱祐樘笑,他很享受看她一副你有病嗎可又拿他無可奈何的表情,「沈御侍真早,朕一般下朝後會先到皇后的坤寧宮陪她用早膳,再回乾清宮處理政務。」
李慕兒反應很快:「是,臣記住了。皇上慢走,恭送皇上。」
「嗯。你且在殿里等著,朕一會兒就來。」
朱祐樘到坤寧宮時,張皇后已立於門口相迎。兩人相攜入座,張皇后溫婉說道:「皇上,今日我做了您最愛吃得涼餅,皇上嘗嘗。」
身旁大宮女將筷子奉給朱祐樘,他夾起一嘗,滿意道:「皇後手藝了得,朕自是喜歡的。」
「我知道皇上不喜葷腥,最近正向宮中嬤嬤討教做素食點心呢。」張皇后得到肯定,心情大好。卻見朱祐樘喝著清粥就著涼餅極快地吃著,又勸道:「皇上,您慢點用,食快傷胃啊。」
哪知朱祐樘已用完放下碗,說道:「朕現下有些急事,需到乾清宮處理。皇后慢用,不必送了。」
大宮女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快步跟上。
「哼。」朱祐樘一走,皇后將手中雙箸一摔。
朱祐樘沒有食言,不過一刻鐘的時間他就回到了乾清宮。落座后他便問道:「沈御侍有何事要奏。」李慕兒正為他研磨,聞言望了眼那大宮女,這廝真是與皇帝形影不離啊,哪兒都有她。
朱祐樘瞭然,轉頭對宮女說:「金蓮,你去給朕做碗甜羹,早膳吃得有些膩。」
「奴婢遵命。」她說著告退。
「現在可以說了嗎?」朱祐樘總是淺淺笑著。
「我有些問題要問你。」蕭敬他們還沒回來,貼身宮女又被差走,李慕兒不再顧所謂君臣之禮,停下手上活計張口就問,「為何封我做御侍,不是別的?」
「別的你會什麼?」朱祐樘反問。
李慕兒被噎住:「我……」
朱祐樘拿起案上茶杯慢慢說道:「宮裡的女人不過三類:嬪妃,女官,宮女。嬪妃你是別想了,宮女你就未必肯做,女官很適合你。」
李慕兒聽得恨恨咬牙:「女官那麼多,幹嘛封個每天都要見到你的,讓我鬧心。還叫什麼御侍,一聽就不是什麼正經行當。」
朱祐樘差點把喝進嘴的水吐出來,「你這兩天盡在想這些嗎?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宮中地位多高啊?」
「多高?」
「宮中官制六局一司,最高官位秩正五品,你秩從五品。你昨日衣服上的補子,繡的什麼知道嗎?」
「當然知道,是白鷳對吧?」
「是了,五品文官才配用的。」
李慕兒不屑,繼續問道:「剛剛你喚金蓮的那宮女,也和我一樣是御侍?」
「算是吧,她可沒有官位。」
「那她是沒有官位的御侍?」
「你當她是她就是吧,御侍一職,本就是朕隨口說的。左右不過是為封你個官做。」
李慕兒冷汗,「那你就派我去六局一司做個正經活計吧。」
「朕當然考慮過。不過這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朕問過馬驄了,你樣樣不會。」
李慕兒心裡把馬驄罵了個遍,原來自己在他心中竟是這般百無一用,雖然這也是事實無疑。
「你現在又沒了武功,當不了朕的貼身侍衛。」
這下李慕兒更加把馬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
「不過馬驄說你讀過書,還有些文采,給朕當文書也總算沒屈了朕。」
「是屈了我!」李慕兒心想。
「朕不是也同你說過了嗎,最重要的是,」李慕兒還在腹誹,就聽朱祐樘正色說道,「你在朕跟前當差,才方便接觸各類文書,旁聽大臣看法,如此也能助你了解朕與你父為人,做出自己的判斷。」
李慕兒聽罷倒也同意,示好地遞上一本奏帖,嘴上語氣卻不肯服軟:「這樣說來,你倒是用心良苦了。」
朱祐樘接過不客氣地說:「嗯,你知道就好。」
當真是臭不要臉。
李慕兒又問:「那什麼,上回你那皇后非要罰我,如今可是好了?」
朱祐樘本看著奏帖,聞言抬頭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樂之本性不壞,是朕寵得她有些小性子了。你又是個性子倔的,兩下一燃,不燒起來才怪。今後再見到她,莫要再和她頂嘴,順著她心意就沒事了。」
「你們似乎感情很好?」李慕兒眨巴眨巴眼睛,使壞地問道,「我聽銀耳說,你後宮虛設,竟只有她一個女人。」
「嗯。我們年少夫妻,卻是患難與共。」朱祐樘聲音變得柔軟。
李慕兒倒是對他專情這點極為敬佩。她爹在世時也寵愛娘親,卻還是娶了幾房小妾的。自古以來,男人三妻四妾是司空見慣的事兒,何況是國之君主,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也份屬正常。沒想到這弘治皇帝卻是情有獨鍾,實在難得。「她是皇后,我自是不敢惹她的。可她要是再無緣無故打我……你得教我點說法自保。」
朱祐樘看著她認真地說:「不會了,以後不會了。」
李慕兒望著他的眼睛,突然想到昨日就在此處發生的尷尬,連忙移開視線,輕咳道:「永巷中那些姑姑,也是可憐之人,你能讓太后別再害她們嗎?」
「朕已聽聞你在永巷的壯舉,你放心,朕已下旨放她們出宮去了。倒是你這不怕死的,在永巷都能惹出禍事來。」朱祐樘竟用手中摺子敲了她頭上一記。
「當真?」李慕兒喜極,「你竟這般寬宏大量?!」
朱祐樘白她一眼:「如你所說,冤有頭,債有主。」
這話讓李慕兒想起了他的凄慘身世,心中喟嘆,遂又轉開話題道:「那麼,我要翻案,你可不許背地裡動手腳阻礙我。」
「朕只會全力配合你。」朱祐樘承諾,「你想過從何處開始著手了嗎?」
「你這些摺子,我可看得?」李慕兒指指手邊摺奏。
朱祐樘思索了半晌,終是點點頭:「看是看得,但看完后需爛到肚子里去。」
「我不看這些。」李慕兒道,「我要看三年前你上位之初的。」
朱祐樘驚訝:「你是想看看你父親在朝堂中的口碑?還是想看看你父親所呈奏疏是忠是佞?」
「都想。」
「好,」朱祐樘猶豫了片刻,應承道,「你倒是想得出來。朕上位至今的奏本、題本、揭貼,應該都存於內閣大庫。而你父親所呈,都是前朝的了,且不說有沒有銷毀,就算還存著,找起來也需費些時日。」
李慕兒激動地說:「不怕的。我每日看一些,總能找到的。」
朱祐樘見她意氣煥發,勢在必行的樣子,既喜又憂。喜的是她有了目標,有了蓬勃的生機,憂的是她親手挖掘真相,只怕到頭來還是一種傷害。
眼下卻只想依了她的心愿,朱祐樘道:「朕不能每天大張旗鼓去內閣看存檔,你也不方便直接去內閣索要。這樣吧,明日開始朕會讓人每日去取一些過來,你看完次日再讓人去換。如此雖花費時間,卻最為穩妥。」
「如此甚好!」李慕兒拍了拍手,「我就趁沒外人時在你眼下悄悄看,你放心吧。」
朱祐樘苦笑搖搖頭,這樣的決定對一個帝皇而言,顯然是不知分寸。可想到她因為自己當年的一個鬆口,而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他不禁又開始愧疚,不願拒絕於她。
再來,無論是從馬驄的口中聽說,還是她進宮后的所作所為,都讓他感覺到,李孜省養出的這女兒,想必與他並非同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