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張府

4.張府

當朝社會風氣開放,自高祖統一天下起就和周邊各個國家都有貿易往來,經行百年之後,大街上看見色目人已經不再是新鮮事,甚至有部分色目人經過兩三代的定居有後代在朝為官。

讓沈宗正駐足的不全是因為那人身量奇高,也不全是那人是個練家子,更不會因為那人是個色目人他就驚詫,而是他覺得他在哪裡見過這個人。可如果他真的在哪裡見過的話,這樣身高的人他不應該不知道,然現下他是真的不記得。]

沈宗正沉吟間,見那人三兩步迴轉已經從一個僻靜小巷裡進去了,身體先於大腦一步跟著那人,待進了小巷之後早已經不見其身影。

下意識的放輕腳步往小巷深處走,等走到巷子盡頭自然一無所獲,順著來路往回走,沈宗正暗暗看了看這條巷子,這是京里皇帝最放心的一片兒地方。

皇帝的心思自然比他的心思深沉縝密,既然這片兒地連皇帝都放心,沈宗正也就沒有先前那樣緊張,然畢竟之前是專門搞情報的,因為那股子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識,遂綳著的氣兒放下不來。一時間找人不見,沈宗正只得作罷,儘管知道那人定然是在這個巷子的某個地方的,沈宗正也沒再細找,於是轉身離開。

待沈宗正離開好一陣子之後,有人從巷子最盡頭的院牆裡翻出來,輕輕巧巧的走至巷子中間,彈了彈袖子上的土推開暗漆色小門安靜的進去。

暗漆色小門在巷子中間,上書安靜的兩個字,張府。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夏末的上午,所有東西都是清亮亮活潑潑的,帶著對生命最後勁頭綻放的熱鬧。天光也是熱烈中又帶了些清冽,這會正是一天中最讓人舒服的時候。

在這樣的時候,張府偏院里一間四開的窗戶里傳來的讀書聲也格外入耳,聲聲的孩童聲兒里不時夾雜著一兩句先生的聲兒,那聲兒低低的帶了些不可名狀的磁性,像是醉酒之後的微醺,不若男子的醇厚低沉,也不若女子的清亮,有種雌雄難辨的順耳。

蹲在窗戶底下的人每每聽見先生低低的聲兒之後總是下意識的捏起手跟前一撮土,然後無意識來回攆動手指頭。

這人作一身常年走卒的短打扮,兩腿叉開大狗一樣的蹲著,形同這天下最最普通的粗鄙男子一樣的姿勢,然那蹲著的大腿上有粗布都遮不住的肌肉形狀,露出的胳膊也是修長有力,躬著的腰身也是勁瘦結實,這是個好兒郎的樣子。這會這人垂著眼睛,於是那清晰的雙眼皮和深眼眶就顯得尤為清楚,這是個色目人的後代,毫無疑問。雖然他的臉上已經不若尋常色目人那樣,長相也跟周槽人相差不大,可細看他的瞳仁還是比旁人多了些棕色。

就那麼時不時搓搓手指上的土,這人在這窗戶底下蹲了大半天,待屋子裡面讀書聲兒漸歇,他才站起來,起身往偏院後面走。

等他在銅盆里倒上水,胰子放好,將熱茶倒進杯里,前院的腳步聲正好就延伸到檐下,他轉身,門裡安靜的走來身量修長的人。

「你回來了。」門外進來的人迅速掃一眼屋裡的人,見他全須全尾的站著,安心下來。看一眼桌上冒著熱氣的茶杯和已經擺放好的東西,抿出了一點笑來「都說了不用給我慣這樣的毛病,這些我自己來就好。」說罷就帶了些不好意思來去洗手。

門裡進來的人著一襲青色長袖衣粉色對襟旋褂,通體無首飾只頭上別了個半月形卷草獅子紋浮雕花銀梳,清靈靈是個婦人樣。這會兒聽著她的聲音了,原來那前院里先生的聲音就是她的。

她低頭洗手的時候修長的脖頸就露出來了,長長的睫毛也翹起來了,張開的窗戶前她就那麼低頭洗手,飽滿的額頭在別個人看來像是吸走了世間所有的精華。即便她的膚色不白皙,聲音也不清亮,右臉頰上還有一道划痕,所有的所有都不符合當世美女子的標準,可屋裡另外一個人見過先前的她,腦里也總是能自動映出先前她的模樣來。雖則近一年來先前她的模樣已經不常出現了,可總在你忘了忘了的時候不經意間先前她的樣子就會冒出來。

先前的她杏眼桃腮,潑天烏髮,肌膚豐腴白嫩,身段修長,受著帝王的寵愛,通體的威儀,通體的漂亮。雖然總也有不如意,可她受著那麼多人的寵愛長大,在天底下貴氣最集中的地方過活過,怎麼能不通身都是嬌貴和漂亮?

聽說過先帝後幾年寵愛的靜妃么?大抵是聽說過的,先帝死去的靜妃恰好和她先前的樣子像了個十成十。

可是再像,故人終究是故人,像,也只是像而已,不是是。

那樣的她就只是活在別個人的記憶里,時常能想起,只是不可惜,故人有故人的美,眼前人有眼前的好。

穆清洗手罷,轉身正要端起桌上的茶杯,就看見屋裡另個人側身是個機警的樣子,她心下也是一凜。自打她們住在這裡,除開第一年兩個人都懸著一口氣總也睡不好,近半年來她已經有好些時間沒有看見他這樣了,莫不是那人終於是找來了么?

舔舔嘴唇吸口氣瞬間武裝好自己,穆清不動聲色往屋外面走,如果來的人過於對付不來,她無論如何都要護著屋裡另個人的。

「先生,先生……」未及穆清有更多想法,從院外的聲音一路飄進了屋,穆清鬆口氣,抬眼卻見身邊人兩肩還是張開的樣子,及至看見跑進來的孩子后也還是維持那動作半天方鬆懈下來。

「野夫。」穆清開口,那人轉眼看穆清一眼,然後無話退進了屋裡。

心下皺眉,穆清知道這次回來的人定然是碰上什麼事兒了,可是是什麼呢?

思索間前院跑來的孩子已經到了眼前,「先生,這是祖父讓我拿過來的書。」來的孩子約莫四五歲,奶氣都沒消板板整整的小大人似的說話。

穆清接過書,「謝謝文欽。」

「先生不客氣。」小孩兒說完,板板整整一躬身,然後退出去。

目送小孩兒出了院子,穆清轉身,看一眼給茶壺裡換熱水的人,卻是沒等到任何言語,於是也沒有追問,只是接過遞上來的茶水低頭抿了一口,水溫剛好。

默默端著茶杯一氣兒喝光,身邊人伸手又要倒水,穆清沒有再伸杯子過去,只轉身坐在凳上,寬大的袖筒在空中劃了好大一個弧度險些要帶起桌上的水杯,穆清不甚習慣的掖好袖管,擰眉看已經開始拾掇收拾房間的人。

「野夫」穆清開口,等了片刻不見回話,「這次出去還順利么?」

「嗯。」被穆清喚作野夫的人回了個單字,手裡的動作不停,丈余身量的男子,這會兒手持抹布,就著先前穆清洗手的水正洗抹布擦窗稜子,其動作之嫻熟不亞於正院里的洒掃婆子。

「那就好。」穆清垂下眼睛沒有追問,兩年的朝夕相對足夠讓兩個陌生人變成不用言語也能心意相通的地步,但凡野夫不跟她說的,也就是他認為她沒必要知道的,既然是他這麼覺得的,那她也就不問了。

於是有那麼片刻的時間屋裡就誰都沒有說話,穆清安靜坐著,有些發愣的看著站著頭頂都要超過窗戶沿的人洗洗擦擦,末了還將裡間她早上換下來的衣服疊放好。

一個大男人在疊自己穿過的衣服的時候穆清終於是想起來要過去自己動手了,而且也是不好意思的狠了,這倒不是因為她的衣服被男人看走了摸著了,而是在這個屋裡她依舊是個被伺候的讓她不好意思,況且人家是剛出了遠門的,一回來就伺候她吃飯穿衣的也著實不像個樣子。

除卻了最初的不習慣,她早就適應了所有的東西須得自己幹了,而且沒有不忿也沒有旁的情緒,只是覺得自己該是要拾掇好自己的生活的,畢竟再沒有可使喚的人了,再者她也不是個使喚人的境地了。

然,三歲被欽定為太子妃,宮裡專人教習長大,后雖未成為太子妃卻是成了先皇寵妃,從一開始生活瑣事都離她遠的不能再遠,她甚至連嘴都不用張就有人知道她要什麼,驟然要自己打理生活,逃過了生死,逃過了皇帝的人竟然是手足無措的。

而身邊跟著的也是個粗的不能再粗的大男人,偶爾在這樣沉悶的時日里穆清想起最初兩個人左右支絀吃夾生的米將屋子過得一片狼藉被張大人看見人家目瞪口呆的樣子還能樂起來。

其餘的事情先不說,吃飯洗衣過活的這些事她終究是熬過來了,再不用誰伺候也能做的很好,只是這會兒正將踏腳擦過第二遍的人慢慢竟是成了過生活的好手。

穆清覺得過活瑣事她自己已經處理的很好,可是那只是她自己覺得而已,誠然,現在的她比之久遠之前的她自是不必說,且其餘事情紛雜需要費心的地方太多,她終是在這些瑣事上上心的少了些,而且也是有了些穿衣吃飯關乎生死無須講究太多的念頭,故而在屋裡就有些個日子能過下去就好的想法。

遂屋子裡男人不在的話,五六日不洒掃也是常有的,熬一鍋粥吃三餐也是常有的,旁的地方用的心力太多了,自己身上就總是不那麼關注,吃一口穿一件這些事,只有穆清自己認為她現在已經乾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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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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