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前情
韓應麟是穆清頭一個見到的故人,兩年來的頭一個,太傅府里比想象的大,皇帝也對太傅比想象的放心,挨門挨戶查人的時候唯獨沒有查太傅府。
韓應麟時時會來太傅這裡,只是今天是頭一回離了那麼近,也不知韓應麟看見她沒有,就算看見了估計也認不出來,然心頭的煩亂還是壓不下去。
野夫一進偏院看見屋裡黑漆漆的心下一滯,一個翻身到了屋前,一把推開門進屋一看,屋裡的人猝然轉頭,肩膀僵硬眼睛漆黑,仿似剛出生的狗兒被主人支楞了眼皮子看世界一樣的看他。
「怎麼不點燈。」裝作沒看見穆清的表情,野夫問了一句之後就去點燈,這屋裡的女人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而露出驚魂未定的表情。
「唔,忘了。」穆清怔怔回答,方才驟然打開的門讓她一瞬覺得進來的人會是個夜叉,那夜叉該要長一張她認識的臉,然後將她生吞活剝了去。
「夜風冷,關了吧。」野夫點了燈走過來,探手要關上積案前的窗戶。
穆清方才一直坐在積案前,開著的那扇窗戶就在積案邊兒上,野夫過來關窗戶的時候就站在穆清邊兒上。野夫身量極高,投下來的影子讓穆清無端一個瑟縮,然後看清是野夫的臉,就抿了抿唇垂眼起身,燈下的光影就同個細線一樣,風一吹就要斷。
「車隊什麼時候趕回來?」屋裡有了燈,多了人,即便無言語可也就有了那許多生氣,穆清起身到桌前倒水喝,從怔忡里回神問了句。她時常要喝水,自從嗓子壞了之後就須得時時喝水。
「趕著中秋時候怎麼著也要回來了。」野夫來回來去將屋裡打開的窗戶都關好,丈余的昂藏男子這麼著就很有些個生活氣息的動人,這是個認真過生活的人。
將門窗關好,野夫也就坐下了,在穆清身後不遠處的地方坐下,他鮮少和穆清並肩坐在一起,然後半垂首了回話,只從垂下的眼皮底下漏出一點光去窺背身坐著的人。
「唔,車隊這回回來就先將人散了去,等……」
從眼皮底下窺著的人沉吟著說了半句話,野夫低低應一聲,不問緣由只回話,看她肩膀窄窄的一手垂在膝上一手端杯子喝茶,身姿纖秀挺直,稍側頭思索的時候很有些個理智冷淡的樣子,心裡禁不住就有些發澀,然他終究是習慣了不很言語只照著吩咐過活,於是就只自己澀自己。
穆清一口一口抿著水杯,臉上波光未動只腦里一陣陣運轉,兩年間來她一直是懸崖上走鋼絲,稍有不慎就是個屍骨無存,一直能走到今日,也算是天爺垂憐,當初從宮裡出來時候也未曾想過她能活這許多日夜,撐了一口氣鋌而走險,好容易安頓下來現在卻是比當時命懸一線時候更加茫然,過了兩年了,她依舊被困在這裡哪裡都不能去,就算能出城,她敢打賭走不出十里,可是一直蝸居在張府,又不是長久之計,她所行之事現在沒人過問,等朝堂更替天下大事交接結束自然是有人過問的。
況且,她不信她乾的無本生意沒人知道,照著越來越嚴苛的進出城手續和人口登記制度,她覺得那人定然是不知道她的,可是這不代表她乾的事情沒人知道,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找出到底是誰在替她瞞下這消息,終是一丁點線索都沒有,細究起來反而後脊背有些發涼。
能瞞下她乾的事情的而且任憑她一點點試探都未曾現身的人得有通天手段,除了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想不出第二個人,可那位是最不可能的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替她瞞下消息,她乾的事情沒一件不是掉腦袋的事情,誰願意冒著這樣的危險幫她?本事這樣大的除了最上面那位,難道是先帝四子?
這人選從腦里冒出來的時候穆清連自己都覺得可笑,先帝四子音訊全無兩年,怎麼可能替她擔下這許多事。
兩年裡她認識的人已經來來回回過了很多遍,可是先前和她有瓜葛的人都斷了個乾淨,連皇商劉家也徹底沒有聯繫過,逐一過濾可能的人,終是找不到,可若真的是先帝四子呢?若真的是,不日就會有人找來,若不是,若不是,那便聽天由命,大不了就是一死!人事已盡,天命難測,只可憐她苦心孤詣仍是歿了蕭家一門。
一想到死,有那麼一瞬穆清竟然生出了一絲豪氣來,可是轉念也就壓住了,她身上還有背負的東西,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是活著的人還得指著她,於是重又莫可奈何,只將杯里有些冷掉的水喝盡,裹緊身上的衣服,重新挺起脊背,她從來都知道死生是大事,原先她以為死生是一個人的事情,可現在長了兩年了,知道有些人的生死,不由自己。
「喝葯吧。」穆清猶自思索間,野夫從門外進來了,將手裡端著的碗放在桌上。
黑漆漆的湯藥,苦的心肺都能吐出來,穆清已經喝了兩年,她原本是個不耐寒熱不耐酸苦的人,這會兒接過葯碗仰頭如尋常那樣一飲而盡,只將空碗放在桌上的時候眼底終是帶了些濕意,然那濕意也是上下眼皮一攬就沒了。
「苦么?」
「唔,不苦。」
於是空碗就被端出去,穆清起身去洗漱收拾,也到了該歇著的時候了,收拾罷,她進裡間在床上睡,野夫照舊是睡在外間的榻上。
同往常一樣那麼躺下,入睡照例是困難,兩腳冰涼半天了才回暖,穆清卷著被子將自己縮在一起,大睜著眼睛看著暗裡,等綳的眼皮子生疼才閉眼,好一會後胸腹里一股暖意上來,穆清知道是藥效起作用了,不一會就沉沉睡去。
外間榻上的人聽見裡面的人氣息規律了方閉眼睡去。
今夜本該同往常那無數個夜晚一般無二,可睡到半夜裡間的人卻是難得面色潮紅震動不安起來,像是睡得極熱,這對於睡覺身體經久不回暖的人來說難得極了。
穆清晚上睡覺時候沒有做過夢,今夜卻是做夢了。
兩年前,咸平二十三年,六月初一,那個夜黑的彷彿永沒有頭,那夜的悶熱像是天上的火下到地上一樣燒的人要筋骨寸斷,那是穆清對於深宮最後的印象。
咸平二十三年,六月初一,咸平帝駕崩,太子登基冠冕都未制好,當夜卯時咸平帝五子起兵血洗太子府,太子手握號令二十萬大軍燕梁符,未至援軍到來便倉皇出走,二日咸平帝五子登基,年號始元。
這些是穆清後來才知道的,先帝駕崩當日,她無意窺見天上太白大亮,心知皇上大限已至,可當是時朝堂更迭她已顧不上那許多,當時從宮外傳來的帕子已經說明蕭家在皇子紛爭中站了太子隊,那才是她首要心焦的。
皇上垂危,後宮一干人等皆趕去垂拱殿,只有穆清要回自己寢宮。
然,回宮行至半途便被人劫了去,醒來就是昭陽殿她自己寢宮榻里的隔間里。
悶熱逼仄的空間里,穆清張嘴,張嘴卻是無聲,所有的絕望里來來回回就只有一個名字是希望,那會兒的她始終相信依著緝熙的性子,哪怕將昭陽殿拆了也會找見她的。
及至,及至他來了又走了,穆清終是相信沒人能放得她出去了,倘若連緝熙都找不到她,誰還能找見她,偌大皇宮裡,朝堂更替時,誰會在意一個后妃去了哪裡。
那時候腦里已經發昏,再沒有先前處心想著是誰要害她,為什麼害她這些了,腦里轟隆作響已經做好跟著先帝去了的打算。
誰知道,彌留之際,頭上的天開了,彷彿天空撕裂了個口子,有隻手從那口子里伸出來,一把將她拽了起來,剛勁有力極了。
「你是誰?」穆清張嘴,自然沒人聽到,劫她的人恐她發出聲音早已經給她餵了葯。
「我是蕭家人。」來人低聲說話,拖著軟成一灘的昭陽殿靜妃鎮定異常的站著,像是在思索還是發獃,總之在朝堂更替的後宮深夜裡站的筆直沒動。
穆清言語不能,隔間里關的太久大腦一時也是跟不上,可是蕭家沒有這樣的人,直覺就是抗拒,然她四肢軟成麵條,推拒不得,加上處在黑暗裡,瞬時驚恐欲絕。
正抗拒間,忽然殿外大火四起,借著窗戶里投來的火光,穆清瞥見拽她的人蒙面下的眼睛里飄忽著極淡的顏色,借著火光剎那以為是透明的。
不及心裡有其它想法,嘴裡便被投進了一個丸藥,猝不及防間丸藥就順著喉嚨滾進肚裡去,說不出話,使不上力,這回是真的要跟著皇上走了罷。
對於死穆清已經做了很久的準備,打從她寢宮裡進來了個五皇子她就做好了這個準備,當了靜妃以後更是,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坦然的走的,可是這會兒禁不住也瞠大了眼睛,也要流淚了。
「為什麼要害我?」睜著眼睛這話在心裡翻滾,卻是說不出來,等眼前發黑時候穆清死了心,只覺得自己命該如此了。
徹底昏過去之前,穆清隱約覺得有隻手在自己臉上抹來抹去,散亂的頭髮也被往耳後別了別,這難道是對死人最後的優待?穆清茫然猶疑,最後墜入黑里去。
托著靜妃的人不慎熟練的將靜妃臉上的汗淚抹去,重又將人放進隔間里,蓋好隔間后出門去,身體轉瞬像是矮了幾分,然後扯了臉上的布巾躬身順著迴廊走。
宮裡火光四起,到處都是哭喊叫嚷,踩著一路的紛雜,迴廊里的人往長春宮方向走。
穆清再醒來已經是三天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