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賭約(三)
次日,杜子聿和沈石早早便到了玉石場等著,六點鐘不到,就陸續有鋪面開張,而他們盯梢的這家六點一過,老闆也來了,打開捲簾門,賭石一筐一筐地拉出來,就這麼攤著賣。
沈石立刻上前去,一筐一筐地辨別這些石頭,杜子聿在他身邊蹲下來,發現這些賭石是按照窗口玉肉的優劣分揀到不同的筐子里。
「順序打亂了。」沈石掂了掂手裡的毛石,遞給杜子聿,報出這石頭在阿吳家的順序:「五號筐。」
杜子聿低下頭觀察手裡這塊石料,黃沙皮,薄薄地擦了一層,露出豆綠色的窗口。
「五號筐的再給我找幾個。」杜子聿點開手機相冊,翻出五號筐石頭的照片,仔細對比著,這時,沈石又遞給他一塊小料,白鹽沙皮,也是擦窗。
杜子聿皺了皺眉:「我好像明白了……」說完,若有所思地在面前的筐里挑揀,又選了兩塊有切面的毛石給沈石看:「這兩個,是不是同一號筐?」
「三號。」沈石嗅了嗅石頭,點頭道。
「一二四六,各找一塊石頭給我。」杜子聿這時候已經基本上參透了裡頭的門道,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從沈石手裡分別拿到剩下幾號筐里的賭石,果然跟他猜測得差不多……
嘴角勾了勾,杜子聿忽然站起來,老闆以為他想講價,正要走過來,杜子聿對他擺擺手,拉起沈石道:「行了,可以回去交差了。」
兩個人回到老阿吳的竹樓時還沒到中午,庫巴本是坐在院子里刻他的木頭,聽見機車聲,丟了木頭就跑出來,一看是杜子聿,瞪著眼睛啊啊的鬧,杜子聿這會兒心情很好,伸手就捏了一把庫巴黝黑的臉蛋,庫巴愣了愣,眼睜睜看著杜子聿笑得像要發芽似的,意氣風發地走進院子里,又一陣風似的往樓上沖。
「阿吳!」走進竹樓,杜子聿一屁股坐在竹席上,老阿吳正在石頭上做標記,抬眼瞥了瞥他。
「嗯……這塊是做擦皮。」杜子聿探著身子湊過去,眯著眼研究老阿吳筆下的符號,煞有介事道:「薄擦。」說著,視線落在旁邊標記過的石頭上,隨手拿起一個,看了看:「這個也是擦皮,」接著又指著旁邊的:「這個是切,照著線,切薄片……還有這個,對半!」
說罷,杜子聿把石頭一放,笑盈盈地盯著老阿吳,總結道:「您那些石頭不是按價值分的,也不是按擦口種水分的,是按照解石方法分的。你告訴他們怎麼切能漲,然後讓他們根據窗口肉質自己估價,再分類,對吧?」
老阿吳皺著眉聽杜子聿說完,沉默了大半天,啪的一聲放下筆,哼了一聲。
「你小子,跟我耍滑頭?」
老阿吳明顯並沒有因為杜子聿破解了玄機而高興,反而有些怒意,他黑著臉,石頭往一邊一丟,冷聲道:「不好好研究石頭,竟想些歪門邪道……就算讓你蒙對,也不是什麼真本事!」
「什麼叫真本事?」杜子聿有些耍賴地勾著嘴角,眉毛一挑:「我覺得,能解決問題的都叫真本事。」
老阿吳出這個題的初衷是想考他賭石的學問,這個杜子聿早就明白。
解石本就考驗的是對皮殼花紋質地的分析,如果他也能對皮殼做出正確的判斷,自然一眼便看得明白,老阿吳劃線標記的含義——學問大些,就答得貼切,學問欠佳,就答不完全,不管答成什麼樣子,反正是跟老阿吳露了底,教與不教他,由著老阿吳自己評判。
結果沒想到,他杜子聿沒按套路出牌,不是從已知條件里推測未知,直接去找出結果,再反推出解題的邏輯。
「反正您這題我是在規定時間裡答出來了,」杜子聿托著腮幫子,眼睛閃著光:「照咱之前說好的,該我出題了?」
老阿吳被擺了一道,臉色不怎麼好看,一臉的不屑,大抵是鄙視極了杜子聿的投機取巧,他白了杜子聿一眼:「哼……趕緊說!」
「不不,得慢慢說……」杜子聿笑笑,忽然站起身,房間一角放著他的公事包,他翻了翻,拿出一沓紙,這才坐回來,從裡頭抽了一張遞給老阿吳:「您看這塊,松花上有霉斑,十賭九垮,您從這劃一筆,切開卻是綠面,這處好位置是怎麼找的?」
a4大小的白紙上,畫了一塊毛石,皮殼特徵全部細緻地描繪出來,還在旁邊密密麻麻寫滿了標註,像是做題一般,每個標註的特徵後面一個箭頭,草草寫著高綠、冰種、灰底、有蘚之類的結論,拿不準的就畫個問號,關鍵的地方就圈個圈,偌大的一張紙,竟被杜子聿寫的密密麻麻。
老阿吳眉頭皺了皺,直接要過杜子聿手上厚厚一疊的紙,一頁一頁的翻,眼睛慢慢眯起來:「你小子什麼時候畫的這些鬼畫符?」
「閑著沒事的時候唄。」杜子聿聳聳肩,下意識地揉了揉手腕,在酒店裡對照著照片做這些功課可是耗費了他不少精力。
老阿吳反覆翻看著畫紙,手底下沙沙作響:「我看你這上面可不止十個問題?」
杜子聿看老阿吳的臉色有所緩和,忽然伸手按住了紙頁,老阿吳抬起頭,知道他有話說。
「我說實話吧,阿吳,」杜子聿嘆了口氣,語氣忽然嚴肅起來,他盯著老阿吳的眼睛,目光一片赤誠:「真心想問您的,就一個問題,」他笑了笑,有些無奈似的:「您還收徒弟嗎?」
「小子,我要真有心收,你敢應嗎?」老阿吳忽然笑起來:「賭石是門學問,三年五年也不過學個皮毛,入門而已,你入師門容易,想出師?沒個十年八年的歷練不可能!」老阿吳說著,點了根煙,煙圈吐出來,他眯著眼打量杜子聿:「你倒是說說看,你能在緬甸呆多久?」
「阿吳,您漢語說得這麼溜,就沒想過去中國?」杜子聿目光逼人,眼底一片清清亮亮。
「哼,你小子啊……嘖,中國人,鬼精鬼精……」老阿吳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終究是露出一副拿杜子聿沒轍了的樣子:「我一把老骨頭,去什麼中國!」
「難道是……庫巴?」杜子聿愣了愣,想起那本翻爛了的緬漢詞典,忽然就明白了,於是忍不住推測道:「庫巴雖然聽不見,可嗓子沒壞,他剛十來歲,有人教,還是能繼續說話的……您想讓庫巴跟我們回國?」
老阿吳看了杜子聿一眼,卻沒有回答他,只是悶頭抽了幾口煙,換了個話題:「其實這賭石也分幾種教法,第一種,十年八年,閱遍幾個場口的石頭,眼力自然練出來;第二種,看半明料,有皮有肉綜合著看,三五年能練個不失手;第三種,看明料,推測拋光效果,專門學怎麼取料不傷料,不損失,能出高價成品,一兩年就出師;還有最後一種,兩三天就能教完,但什麼時候能出師,能不能出師,全靠你自己悟性……」說完,老阿吳看著杜子聿,問道:「你要學哪個?」
杜子聿皺皺眉:「那當然是越快越好。」
老阿吳挑挑眉,倒是沒想到杜子聿會這樣選,但也沒評價什麼,只是點點頭:「我知道了,明天開始教你。」說完,擺擺手:「你走吧,把庫巴叫上來,我有幾句話問他。」
*
也不知老阿吳跟庫巴說了些什麼,這孩子吃午飯時情緒就不太好,草草吃完就進了老阿吳的房間再沒出來過,杜子聿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見到庫巴的影子,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阿吳,庫巴鬧彆扭呢?」吃早飯的時候,杜子聿忍不住向老阿吳打聽。
「管好你自己。」老阿吳還是那副臭脾氣,頂了杜子聿一句,起身回屋,再出來時丟給杜子聿厚厚的一個本子:「看完了還給我。」
本子有些年頭,紙頁泛黃髮脆,裡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本子的主人畢生賭石的心得,有總結的地方,也有貼著照片做詳細註解的地方,非常詳實,也非常珍貴。杜子聿簡直不敢用力翻,生怕一個不小心撕壞了。
「可以抄,不能拍。」老阿吳提醒道:「你只有三天。」
得了,那就抄吧!
杜子聿覺著自己自打高中畢業就沒寫過這麼多的字,短短三天足以讓他找回當年高考前夕的感覺,而且這抄還不是單純的抄,這本手抄本中緬文混寫,必須一邊翻譯一邊抄寫,有些翻譯過來看不懂的內容就得抓緊時間去請教老阿吳……而恰恰在這件事上,他只能選擇孤軍奮戰,因為連自己名字都還寫不太熟練的沈石基本上幫不上任何忙。
三天下來,杜子聿幾乎是廢寢忘食,手抄本做完,整個人都有些虛脫,尤其是他的右手,食指關節磨出一塊厚厚的硬繭,撂下筆,手指頭酸的沒辦法打彎。
「索性吃飯不用筷子……」終於能坐下來安安穩穩吃頓飯,杜子聿嘆了口氣,接過庫巴盛滿的米飯,視線掃過這孩子的手指,指肚發紅的厲害。
「手怎麼了?」杜子聿這幾天心力交瘁,這才有多餘的精力去關注別人,他對著庫巴問完,沒得到答案,便轉頭去看老阿吳。
「先吃飯。」老阿吳敲了敲碗。
等到一頓飯安生吃完,老阿吳對著庫巴點點頭,孩子會意地走到屋裡,不多時,抱出那塊摩西砂籽料,昏暗的燈光下,這塊大料通透熒光,裡面映出的淡淡水綠色,像隨著光影浮動一般,等庫巴把籽料放下,杜子聿才看出玉肉上鏤刻了一條條溝渠似的痕迹,裡面的黑蘚,被除得乾乾淨淨,還絲毫沒有影響料子的完整性,如果能拿這塊籽料雕個山子,這麼上佳的質地和種水,必定是價值連城。
「阿吳,您真神了!」杜子聿由衷地豎起了大拇指。
老阿吳卻顯得不屑一顧,他伸手摸了摸籽料,輕描淡寫道:「這個,是庫巴雕的。」